第三十八章　　　雪陽花

    時間進入五月，這一天，洪麟與王祺對坐吃早飯，洪麟吃了幾口，忽然覺得有些異樣，抬起頭來一看，只見王祺的目光正脈脈的望著自己，洪麟登時有些發窘，不由得問道：“殿下，為什么這樣看著臣？”

    王祺笑道：“我喜歡看你拿勺子吃飯的樣子?！?/br>
    如果是筷子，倒也罷了，洪麟用筷子時很斯文的，然而當他拿起銅匕，尤其是那種匙面比較寬一點的銅匕，姿態就很有一種特別的趣味，莫名地帶了一種純真和靦腆，仿佛時光瞬間回溯，回到了單純無嫌猜的年齡。

    “殿下……”

    見洪麟一時有些不知該說什么是好，王祺便轉了話題：“今天上午，要見方國珍的使者?！?/br>
    既然談論的是正經事，洪麟的表情便也從容了起來：“割據東南沿海的方國珍，這一次派遣使者來到高麗，看來也是很看重高麗?！?/br>
    王祺點了點頭：“嗯，如今中原四分五裂，彼此攻伐，仿佛春秋戰國一樣，高麗在其中，倒也可以算作是一枚鐵權，或許就能夠打破平衡的，不過中原的紛爭，高麗倘若插手，未必對高麗有利，不如便坐觀其變，看一看究竟是蒙古人能夠回天，還是中原出現新的王，另外，也可以向他們打探一下中原的消息?！?/br>
    于是早飯之后，大概巳時的時候，王祺在前邊殿內接見了方國珍的使者，使者進獻了方物，就是地方特產，方國珍那邊送來的，多是海產品。

    雙方禮貌地道了辛苦之后，便談起中原的事情：“我聽說，宋國的那位大王，前一陣派了軍隊北上了？”

    “哦，殿下，您是說那一位小明王啊，是的啊，去年冬季里，又派了一支大軍北伐，倒是一直都很順的?！?/br>
    王祺沉吟了一下：“原來如此?！?/br>
    使者馬上又說：“不過他們的另一支兵馬，去年夏季出發，走山東的那一路，這一陣有點不順了，啊，就是關先生、破頭潘那一路?！?/br>
    王祺又詳細詢問了一番，原來小明王韓林兒這兩三年來，陸續派出了三支隊伍，分東、中、西面三路，進攻北面的元國，有勝有敗，忽進忽退，雖然高麗有一些人長住中原，本土也時常派遣使者，可以搜集消息，不過方國珍的使者畢竟是另一個消息渠道，得來的消息可以互相印證。

    到這時，王祺笑道：“不過方將軍這一次卻另有所獲，真的是善于抓住時機的人啊?！?/br>
    方國珍雖然似乎是追求那種自由自在的生活，最為注重的是自己這一塊地方的獨立自主，然而卻也是個很敏銳的人，毛貴的東路軍切斷了貫通南北的大運河，漕運中斷，大都那邊便必須要靠海運，因此招安了一直變化無常的方國珍，方國珍便與元國合作，將江南的糧食用海船運往北方?？诔鞘?，因此方國珍居然加官進爵了，雖然元政府如今已經是搖搖欲墜。

    那使者也笑：“將軍確實是，擅長縱橫捭闔??！”

    雖然沒有爭奪天下的壯志，比如說曾經有一個叫做張子善的人，曾經游說自家的將軍：“沿著長江而上，割據整個江南，然后向北發展，奪取青州、徐州，甚至遼海?！彪m然是書生議論，有些慣常的夸大與自矜，不過其實卻也有一番道理，只是方國珍卻不感興趣，說“我還沒有這樣遠大的志向”，便打發那人出去了；不過對于自己擁戴的這位首領，使者覺得還是很令人安心的，或許是知道自己的才華不足，方國珍很謹慎，雖然似乎是欠缺了氣概，卻也沒有不切實際的想法，他只是想守好自己這一片地方，將來或許待價而沽，不過無論如何，他是不容易玉石俱焚決一死戰的，所以作為方國珍集團的一員，自己也覺得很安心。

    王祺回到寢宮，將方才與使者的對談都記錄下來，當今的高麗，真的是憂患重重，東邊是倭寇，西邊是紅頭賊，元國實力削弱，自己誠然的確是高興過，因為元國的這種衰落，高麗得以獨立，并且獲取了遼東，然而元國中央政府的這種虛弱，卻也造成盜賊蜂起，高麗這邊也要時時防備從中原而來的紅賊。

    有的時候王祺也想，對于高麗最有利的，便是元帝國雖然衰落，不能顧慮到半島上的高麗，然而卻有力量抵擋紅頭賊，將紅賊攔截在大都以南，只是王祺也知道，這種想法有點太過一廂情愿，局勢的發展是很難測的，不是自己需要有怎樣的格局，就會呈現怎樣的局面，對于中原，還是要多加觀察。

    于是王祺派往中原的細作便愈發增加了頻率，消息源源不斷地傳到開京，方國珍的使者來的時候，說的是中路軍有所挫折，然而中路軍卻并沒有就此退回，而是重新整頓力量，不斷地攻擊，到了十月的時候，竟然攻破了大同，這就打開了通向北方的一個重要關口。

    壽昌宮中，兩個赤裸的身體正在紗帳中熱烈地糾纏，王祺俯伏在那里，洪麟從后面投向他，此時乃是午后，房間中沒有點起燈燭，然而窗外的光線投射進來，穿過薄薄的紗幕，落在床上。

    洪麟緊緊抱住王的身體，親吻著他的肩膀，過了一會兒，他撐起上身，下體重新運動了起來，視線則往復流連在王的身體，此時日光落在王的脊背上，脊梁在日照下放出微微的光。

    這兩天接連在下雪，現在終于停了，太陽的光線雖然有些蒼白，然而卻并沒有之前的虛弱，已經相當明亮，日光照在地面的積雪上，反射出銀白的光，走在外面一眼望去，雪地之中點點細碎銀光，一閃一閃如同天上的星光，起伏的雪地又仿佛不動的波浪，給日光映照出流螢般的鱗光。

    洪麟不由得便又俯下身，親吻著王的脊背，還伸出舌頭來細細地舔，仿佛要把那光亮也舔在舌尖，王祺笑著轉過頭來，問道：“味道好嗎？”

    洪麟伸長身體，與他親吻在一起，兩個人的唇舌交纏，雖然這個體位要親吻有些不便，難得一個完全，然而洪麟卻也竭力吮吸著王的嘴唇，王祺也將舌頭伸進了他的口中，好一會兒才氣喘吁吁地分來開，王祺笑著說：“很清甜?！?/br>
    洪麟抿著嘴唇一笑：“是太陽和雪花的味道，殿下的身上，就是這樣的味道?！?/br>
    而且會隨季節而轉換，秋季里，是艷麗的秋日陽光照在紫茉莉上，蒸騰出來的香氣，夏季是繡球花，只是光線灼熱，春季里則是燦爛的迎春花。

    春天的花，洪麟本來很喜歡梅花，對迎春花沒有太多感覺，可是自從那一次在清遠津，看到樸承基花瓶里的那一支迎春花，忽然間不知為什么，便打動了心懷，從此也非常喜歡這種花，只覺得雖然不是梅花、水仙那樣，給人寄托了許多高雅脫俗的情懷，顯得品格不凡，仿佛不染塵世的氣息，然而卻也別有一種動人，金黃色的小花乍一看雖然不很驚人，似乎刻意不引人注意，然而仔細觀看，那濃烈的金色便呈現出一種熱情，十分蓬勃，恍然間便化成了殿下衣袍的顏色，卻又不張揚，有一種樸素堅韌的高貴，從殿下又想到高麗，都是這樣啊。

    又過了幾天，臘月二十二日，從中原傳來了消息，就在臘月初九，紅巾軍攻破了元國的上都，并且焚毀了宮殿，草原上的上都乃是極其重要的一座都城，蒙古王朝就發源于這里，忽必烈在此成為皇帝，后面占領了中原，建立元國，后來雖然又有了大都燕京，然而上都仍然是很重要的，蒙古皇帝每年有半年時間住在這里，除了避暑，也是鞏固塞外的政治穩定，如今上都給攻陷，元國宮廷定然受到極大的震蕩，同時草原上的各支力量恐怕也不穩定了。

    對于元國的影響倒是罷了，王祺擔憂的是，這一支北上的紅巾軍會不會襲擾高麗，畢竟既然已經到了上都，那么向東邊一轉，就有可能攻打高麗。

    于是王祺教令，西北面各處軍隊嚴加戒備。

    果然，轉過年來，至正十九年正月，紅巾軍攻破了遼陽路，二月里便發了檄文給高麗，此時這一張傳單便放在王祺的案頭，只見上面寫著：“慨念生民久陷于胡，倡義舉兵，恢復中原，東踰齊魯，西出函秦，南過閩廣，北抵幽燕，悉皆款附，如饑者之得膏梁，病者之遇藥石，今令諸將嚴戒士卒，毋得擾民，民之歸化者撫之，執迷旅拒者罪之?！?/br>
    王祺的漢文功底相當深厚，這篇全漢字的通牒根本不需要翻譯，從頭讀到尾，半點都不會有困惑，看到最后一個字，他冷笑一聲：“韓林兒是要當另一個元帝，把高麗當做了可以予取予求的地方?！?/br>
    其實高麗與紅巾軍是曾經結下過冤仇的，當初攻擊張士誠，便是高麗軍隊作前鋒，去年秋季的時候，當著江浙行省丞相的張士誠倒是遣了人來，送了屏風玉帶、鐵仗彩緞，表示友好，當然高麗也回了禮物，從前的事兩邊暫時便不提了，然而韓林兒與張士誠畢竟不是同一支，因此談不上報仇之類，如今不過是要吞并高麗。

    元國誠然是可恨，然而紅巾軍也并不是如同他們自己所說，是來拯救沉陷于胡人的高麗，柳濯等人回來之后稟告見聞，他們在中原看到，元國軍隊的紀律確實渙散，然而紅巾軍的軍紀也是相當敗壞，雖然中原乃是他們的土地，卻也仿佛是縱橫在敵國的疆域，擄掠起來毫不手軟，這些人如果是來到高麗，高麗該是怎樣的慘狀？號稱是“紅巾軍”，其實不過是一群賊寇，若是給他們攻入了高麗，只怕這高麗王也要換一換了。

    洪麟看著紅巾軍的這一張文告，也感到很是不滿，口氣居高臨下，真是太輕侮人了，雖然并沒有很強的身份意識，不過洪麟畢竟是貴族出身，高麗縱然是小邦，然而王室已經傳遞四百多年，可是那韓林兒又是什么人呢？原本不過是平民，他的先人聚眾燒香，縱然不是普通的農民，然而世代都是地下的邪教頭子，會有殿下這樣的風度修養嗎？對于國家政治，究竟有這樣的觀點呢？懂得詩歌書畫嗎？所以韓林兒派出來的人居然對殿下這樣講話，便不由得洪麟很感到受冒犯了。

    惱怒雖然是惱怒，然而紅巾軍勢力龐大，還是要謹慎對待，紅頭賊動輒十幾二十萬，可不是倭寇可比，于是王祺便緊急安排了一串人事調派，原本在清遠津的樸承基，此時給他調回了開京，經過兩年的冷靜，樸承基應該已經準備好了，他的忠心與能力都絕無問題，在這樣緊張的時期，自然要讓這一個自己極其信任的人來防守開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