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流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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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流風 六月里,倭寇襲擊清遠津,擊潰巡游的水師,焚毀了高麗的漁船,直撲上岸,樸承基指揮抵御,總算是沒有讓倭寇蔓延,雖然在他看來,也算不上是勝利,畢竟毀壞了船只房屋,戰斗結束之后再看沿海村莊,簡直是一片瘡痍。 雖然如此,戰報還是要寫的,樸承基很快寫成了戰斗匯報,讓人快馬送往開京,另外信鴿也先行飛出去,送往宮中一份簡報。 王祺很快便看到了那份簡報,只見上面寫著:“六月十一,倭寇二百人進逼清遠津,水師先發預警,陸上有備,水師潰,海賊上岸,我軍迎敵。此次擒倭十六人,誅戮二十一人,高麗馬步軍傷亡合計六十八人,水軍傷亡十四人,燒毀漁船二十八艘,房屋五十五間,民人傷損二百七十二人。俘倭十五名已解往京都,一名因通醫術,請準許留用清遠津?!〕紭愠谢斏??!?/br> 是樸承基的風格,言簡意賅,統計精確,樸承基一向對數字很敏感,但凡經他手的調查,得出的數據一定是要非常精確的,對于“數百”、“XX余人”,這一類的數字他是不滿足的,只要可以,一定要精確到個位數,所以他的戰報堪稱有零有整,連尾數都統計了出來,樸承基的這種個性,在宮中的時候便給人以壓力,如今在清遠津,那里的人也會感覺分外辛苦吧? 不過他給出的調查報告,格外有一種清晰準確,讓人更能把握現場情況。 只是樸承基居然留用了一名被俘的倭寇,這可讓王祺略有些詫異,樸承基是一個非常謹慎的人,倭寇極其兇惡,為什么他會將那個倭寇留下來?莫非是有特別的醫學才能?或許果真如此,樸承基不是個喜歡大驚小怪的人,又見過宮中的太醫,一般的醫生不會讓他如此重視,以至于剛剛從戰場俘獲,便要使用了,醫者這個專業不比其她職業,那可是對人的生命有直接關系的,如果是可疑的人,不能輕易任用。 洪麟很快也知道了這件事,他的反應是:“經過這一場倭寇的侵襲,清遠津的醫者已經緊缺至此嗎?”以至于居然要現場抓一個倭寇來用。 王祺微微一笑:“或者是那個倭醫有獨特的才學,也未可知。雖然如此,還是要謹慎,回信要提醒承基,對那倭醫要嚴加監視,高麗的民人之中尚且有敗類,私通倭寇,給他們帶路,這樣一個倭人,更加要仔細防范?!?/br> 幾天后,樸承基便接到了王祺的信,上面除了勉勵,還有提醒,讓自己千萬小心戒備,還有那個倭寇的醫生,縱然有些技藝,也不可輕信,除了有事的時候讓他出去,平日里謹防他到處亂走,若是探明了這里的虛實,很是隱患。 樸承基放下書信,抬起頭來,驀地又想到前些天那一場混戰,那一次自己是真正看到了倭寇的戰斗力,雖然多是步軍,基本上沒有騎兵,然而戰力卻半點不弱,令人最為印象深刻的,是他們的小隊,雖然是二三十個人的隊伍,然而行動起來卻仿佛是一個人,整個小隊好像只是在用一個頭腦來思考,那就是頭目的大腦。 倭寇雖然兇悍,然而卻并非由一班桀驁不馴的亡命之徒組成,他們的紀律性極強,組織相當嚴密,隨著頭目的號令進攻或者撤退,無論攻防還是撤退,行動都整齊一致,訓練有素,即使后來敗退,也不見驚慌散亂,顯然平時接受過極為嚴苛的訓練,能夠做到這樣,已經不是流寇,而是小型的正規軍。 從前聽洪麟講述,雖然可以想象那種場景,與自己看到的終究還是不同,這一次親眼見到,即使是這樣穩重的個性,回想起來也是很有些震動的。 回顧了倭寇的戰法,樸承基的眼前驀然又飄過一個紫灰色的身影,或許醫官終究是有文化的人吧,因此裝束便與其他人不同,那一群揮舞著長刀的作戰人員,穿的多是布衣,有人也罩著鎧甲,而這個人卻是一件綢緞長袍,雖然不是很名貴的緞子,卻仍然顯出區別,自己起初還以為他是參謀人員,甚至是這一支倭寇的首領,之后看到他在做的事,才曉得居然是醫生,然而雖然身為醫官,畢竟是倭寇中的一員,腰間也插著兩把刀,一把長刀,一把短刀。 不過殿下的提醒很對,那雖然似乎是一個玩世不恭的人,對外界的許多事都并不在意,仿佛無論是高麗也好,東瀛也好,對于他而言,都不過是一片樹葉飄過,也可能在這世間,他才是一縷轉瞬即逝的風,無所眷戀,然而對此卻不能掉以輕心,或許是一個很會演戲的人,一旦自己喪失了警惕,他便會逃亡尋找舊同伴,別的也罷了,那一身醫術很是重要,因此還是應該密切監視才對。 于是樸承基起身便走了出去,來到監禁那醫官的處所,只聽里面正傳來生硬的高麗語:“原本會有這樣的癲癇發作嗎?” 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虛弱地說:“沒有,是自從摔了那一跤之后,就開始出現這樣的毛病,大家都說我是摔壞了腦子?!?/br> “……某個角度,這樣也不能算錯?!?/br> “啊呀大夫,你怎么也說這樣的話???真的是讓人聽了很難過的啊?!?/br> “其實大概率是顱骨內有血腫?!?/br> “??!~血腫,大夫你的意思是,我的腦子里有一塊腫起來了?就好像有的時候手臂扭到了,結果紅紅地腫起很高,就是那個樣子嗎?” “直觀來講,可以這樣理解?!?/br> “那么大夫,你能治嗎?” “可以的,要實施開顱手術,打開顱骨,將里面的血塊取出來?!?/br> 聽到這里,樸承基再不能靜觀其變,推門便旋風一般走了進去,道:“這件事絕不可以!” 房內一個紫灰色的影子轉過頭來,貓一般的眼睛斜睨著樸承基,笑著問:“為什么?” 樸承基冷淡而又決然地說:“因為會死人的?!?/br> 那人一笑:“是有可能出現意外,所以我要將危險降到最低,需要受過訓練的助手,還需要一些用品?!?/br> 樸承基聲音的溫度愈發低了:“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手術,莫非你是要當華佗嗎?” 中原三國時期的華佗,能夠給人做腹部手術,然而即使是華佗,也沒有記錄可以做頭部手術,這實在太難以想象了,對于病人是極其危險的,對柳生真輝而言,也相當冒險。 醫官還沒有說話,那躺在床上的病人卻掙扎著爬起來,懇求道:“大人,就請這位大夫給我做手術吧,時常抽倒在地上,倒也罷了,如果就這么倒下不再起來,索性也干脆,可是我的眼睛看不到了,這樣活著只是拖累家人,方才大夫說,眼睛也能治的,只要能讓我再看到光,即使要冒著付出生命的危險,我也是愿意的,否則這樣活著又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冒險搏一搏?!?/br> 樸承基這時才注意到,那個人的目光飄忽,雖然是向自己這邊望著,但是瞳孔卻沒有對準焦距,視線只在自己周圍蕩著,那情形瞬間讓樸承基聯想到洪麟,雖然兩個人的相貌絕不相似。 他轉頭再一看柳生,只見他對著自己一晃頭,似笑非笑,臉上的神情顯然是:你看,我就知道這個手術最后一定會做的。 樸承基腦子一轉,道:“既然你認為可以做,那么就開列出你需要的器具物品,需要什么人,我都會給你調來,另外,病人要簽訂生死狀,如果出現意外,不能夠怪到守備隊醫署。還有,手術要全程記錄?!?/br> 柳生白皙的手搭在桌子上,肩膀輕輕一晃,笑道:“樸守備,我就知道你是很能夠變通的?!?/br> 又過了二十幾天,開京正式的公文終于來了:“??苓B年為邊患,每念何日報平,今省卿申報擒倭至十余級,予甚嘉之,賜卿酒及銀五十兩。所管軍士有功者以名聞,予將錄用?!?/br> 不得不說,此時的模糊數字很是有用,王祺沒有說是十五人,也沒有說十六人,因為有一個沒有解來京都,這樣含糊地只說“十幾個人”,比較省事。 對于樸承基來講,五十兩的獎勵金和酒都并不算什么,然而這畢竟是殿下的賞賜,意義是不同的。 樸承基將那白銀分給了部下,酒則留在自己這里,當天晚上坐在窗邊,面前擺了兩碟小菜,樸承基打開酒壇,倒了一盞酒,端起來慢慢地喝了下去。 半圓的銀白色月亮掛在窗外夜空之中,轉眼自己來到這里,已經有二百多天了,雖然距離海邊有一段距離,然而時間久了卻有一種錯覺,仿佛日夜不停聽到的都是海浪聲。 從前在開京,因為常年守衛宮廷,并不是經常到海邊去,這段時間警備清遠津,不時便要巡視周邊,也會時常到海邊漁村去,并不是刻意發生感慨,只是當軍務間隙的時候,波濤聲便在耳中格外清晰,讓人意識到,這是在岸邊,浩渺的海水就在前方。 腰間攜帶著竹簍上岸的、渾身濕漉漉的海女,有的時候會看到獨自一人的自己,笑著打招呼:“大人,您辛苦了?!?/br> 自己回應道:“你們也辛苦了?!?/br> “要一起吃午飯嗎?有很香的烤魚?!?/br> “不必了,謝謝?!?/br> 七八名海女擦干身體,坐在沙灘上便生了火,用樹枝串起魚,架在火上烤,嘻嘻哈哈地說笑: “雖然只是放了鹽,然而也很好吃?!?/br> “我的耳朵里現在還是水聲?!?/br> 樸承基望著她們,忽然想到,波濤聲對于她們,意味著什么,也會有寂寞嗎?還是自幼就已經聽慣,所以多數時候竟然仿佛察覺不到? 自己初來的時候,有一次在海邊訓練軍隊,午間短暫地閉上眼睛,當時只覺得那海浪聲倏忽格外鮮明,想到這樣無休無止的聲音,住在海邊的人夜里要怎樣入睡?不會覺得擾亂嗎?然而后來樸承基想到,或許會睡得很好,因為這樣深重的寂寞啊,只有在睡夢中才可以擺脫。 樸承基慢慢地喝了幾杯,如此遙遠的距離,連月光都變得清冷了,如果更接近一些,應該不會有這樣的涼意吧?詩文之中描寫月亮,許多時候都是憂傷的。 就在這時,忽然有人敲門,樸承基說了一聲:“進來?!?/br> 一名醫官走了進來,滿臉喜氣盈盈,笑著說道:“大人,倭人醫官說,明天就可以做手術了,大人要去看嗎?” 樸承基道:“麻醉劑已經做出來了?” “是的,已經實驗完畢,真的是有效啊,那小老鼠給剖開了肚子,都不動一下的?!?/br> 樸承基點頭:“明日什么時辰,我過去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