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重逢

    二月初一的清晨，一個人來到了紅海津，因為他帶有王命，所以很快便見到了這里的守備軍官洪麟。

    洪麟一看到那人的臉，登時便是一愣：“瀚白，你怎么來了這里？”

    瀚白將手中的卷軸向前一遞：“大哥，殿下召你回去?！?/br>
    洪麟展開教令一看，上面只是簡短的一段話，要他將紅海津的防衛交給副守備，盡快回京。

    洪麟看了那潦草的字跡，頗為擔憂地問瀚白：“京都發生了什么事？”難道又有人聯合逼宮嗎？然而中殿還沒有分娩，未見結果。

    瀚白道：“殿下病了，一直發燒，所以要你回去?！?/br>
    洪麟吃了一驚：“殿下病得很重嗎？到了怎樣的程度？”

    “熱度一直沒有降下來，總是怕冷，房間里燒了很旺的炭盆，卻仍然要蓋很厚的被子，殿下每天還要批閱公文，很辛苦?！?/br>
    “有喝忍冬草的湯藥嗎？”

    “太醫用的小青龍湯，不過有一天副總管煎了一劑藥給殿下，不知是什么?！?/br>
    見洪麟一時無語，瀚白催促道：“大哥，你要趕快回去了，副總管且不說，這幾個月有一個叫做金興慶的小子，就是金鏞大人的兒子，總是圍在殿下身邊轉，王很喜歡他，然而是一個諂佞的人，只知道甜言蜜語，好像是帶毒的蜂蜜，殿下不能再沉溺其中了?！?/br>
    洪麟略一沉吟：“這個金興慶，副總管說過什么？”

    瀚白搖頭道：“副總管什么也沒有講?！?/br>
    洪麟卻也并不意外，樸承基是一個極有城府的人，與自己相爭了這么多年，除了在公事上爭先，其她情形確實很少聽到他的議論，只是那一次瀚白死里逃生，他失望之下實在有些難以抑制，終于說出幾句挑釁的話，然而即使是那時，他也是按照規則來，指責的是自己為了人情，破壞了法紀，因此對于金興慶這樣一個人，他不發表意見，也是可以想到的，樸承基一向就不會在閑言碎語上浪費時間，他頭腦敏捷，看問題精確，對策都正中節點。

    而此時的樸承基，卻也的確不是坐等洪麟，他去了洪麟從前在宮中的房間。

    健龍衛之中，洪麟是一個比較特殊的存在，他是總管，所以有自己單獨的房間，自從洪麟離去后，這里就一直空置，樸承基雖然如今代理總管，但正式的階銜仍然是副總管，因此便像從前一樣，與其他健龍衛住在一起，對此他卻并不在意，這樣很好，方便自己隨時觀察動靜，當想要獨處的時候，就離開一段時間，并不妨礙什么，況且即使將這間房屋分配給他，樸承基也是不愿住進去的，雖然可以完成王交給自己的，有關洪麟的命令，而且還會很認真地去完成，但是他并不想住洪麟住過的這個房間，當然如果劃歸給他，他是也能住的，只是對此沒有特別的渴望，也不會感到特別歡喜。

    洪麟的房間，樸承基一向少來，而且一般他來這里，都有洪麟在房中，唯獨有兩次，當他進門之后，這里空無一人，便是那一回給洪麟打點出宮的物品，還有這一次洪麟即將回來。

    樸承基很少做目的不明的事，但這一次他卻在沒有特別情由的情況下，來到了這間房屋的門前，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

    洪麟住的是一個套間，小小的，但是分內外室，里間臥室，外間是客廳，朦朧木珠窗簾之后的臥室中，放著一張不很寬的床，被褥和枕頭已經收了起來，如今只是光禿禿的床板，床頭一只柜子，上面一盞罩燈，柜子旁邊還有一張書案，上面擺了兩疊書，陳設比較簡單，外間也是如此，一張圓桌，兩把椅子，旁邊柜子上放了許多書，只是此時已經落了一層灰，洪麟是一個愛讀書的人，他能夠有今天的位置，并不是只靠相貌與溫情。

    此時，這個“別人的房間”里面，只有樸承基一個人，或許是這個原因，便顯得格外安靜，樸承基不由得便想起自己那一回來這里，為洪麟打點物品，其實也不用他怎樣料理，洪麟本來已經整理好，包裹就放在桌面上，只是風雨忽來，這行囊在第二天便沒有用到，一連放置了幾天時間，甚至有可能永遠都用不到，然而自己終究還是來這里給洪麟拿他的行李，即使是自己，在洪麟的房間里給他取隨身物品，當時的感覺也有一點怪，眼前仿佛放錯了畫面，而如今，洪麟又要回來了啊。

    因為擔憂王祺的身體，洪麟很快與副守備交接了紅海津的防務，快速收拾了行裝，第二天清晨便與瀚白一起，策馬飛奔向開京，因為心情急迫，洪麟每天用在路途上的時間相當多，晚間晚晚投宿，清晨很早便出發，因此只用了五天，在二月初六的時候便來到了開京的城門前。

    洪麟匆匆進宮，安都赤見他來了，連忙進了內殿，在王祺床邊輕輕地說：“殿下，洪總管回來了?！?/br>
    王祺本來閉著眼睛似睡非睡，聽了這句話，慢慢睜開眼睛：“讓他進來?！?/br>
    安都赤快步走到殿外：“洪總管，快進去吧?！?/br>
    洪麟向安都赤點頭致意，很快走進寢殿，只見王祺半閉著眼睛，正躺在那里，時隔半年，此時再見到王祺，簡直恍若夢境，仿佛不是真實，他有些恍惚地來到那熟悉的床邊，望著眼前的王祺，只不過兩百天不見，再次看到王，感覺便很不同了啊，仿佛已經分別了很久。

    洪麟跪坐在一旁，拉起王祺的一只手，只覺得很是燙人，洪麟輕輕說了一句：“殿下，我來了?！?/br>
    王祺點了點頭，無力地說：“洪麟，你回來了啊，趕路很累了吧，先去休息吧?！?/br>
    洪麟道：“殿下，微臣不累，殿下病成這樣，都是微臣的罪過，就讓微臣服侍殿下吧?！?/br>
    王祺疲憊地一笑：“人生病，乃是天地的邪氣所致，與你又有什么關系？你要在這里，那么就在這里吧?！?/br>
    這時李剛達送上水盆和幾條毛巾，洪麟將雪白的毛巾在銅盆里面浸濕，然后絞干，給王祺敷在額頭上，濕毛巾一放上去，王祺便輕輕地顫抖了一下，洪麟明白，是因為毛巾比較涼，而王的額頭又太燙的緣故，這樣大的溫度反差，讓人有點難以承受。

    當天晚上，洪麟就住在了壽昌宮，洗過澡后，如同從前一樣，睡在王祺的旁邊，第二天清晨，洪麟照料王祺吃早飯，王祺如今的脾胃很是虛弱，早餐便只是一碗駝酪粥。

    雖然叫做駝酪粥，卻并非駱駝的奶酪熬成粥，而是以牛奶發酵成的酸奶，蒙古語是這樣的叫法，高麗這邊便也沿用，本來高麗少有食rou，更加少見到酥酪，然而蒙古人如此強勢的迫近，雖然對于對方的軍力很是反感，但飲食卻有一些傳入，比如rou食，比如酥酪，如今的高麗宮廷，是時常吃酸奶粥的，做法是將泡過的米加水碾成米漿，過濾之后再加水煮沸，然后將熟米漿與酸牛乳混合在一起，便是一碗駝酪粥，很是清爽，又有營養。

    王祺本來是不想吃的，因為實在沒有什么胃口，胃腸燥熱而又疲軟，仿佛里面給什么東西填滿，不過洪麟既然已經將粥送到自己面前，更何況確實已經到了吃早飯的時間，便總歸是要吃的，放任的行為有過一次就好，再一次嘗到疾病的痛苦，王祺深深感到，一定要保重身體的了。

    看到王祺慢慢地將粥一口一口吃進去，洪麟心中一半是安心，另一半是惘惘的失落，上一次王生病，也是胃口不好，于是自己便如同勸誘小孩子一般，哄著他吃下去，這一回王不需要自己那樣費心，雖然身體虛弱，然而精神卻沒有了那樣的脆弱，或者說不再那樣任性了吧，雖然索然無味，卻也勉強喝下去，那種面對心愛之人時，類似撒嬌的行為，如今已經不是恰當的場景。

    王祺喝了半碗粥，便放下了，洪麟見他方才的神情已經十分勉強，曉得他已經努力在吃飯，便沒有再勸，上午陪著他處理了公文，午飯后又過了一會兒，王祺躺在那里休息了，洪麟便出來壽昌宮，回到自己原來的住處，進門便聞到一股灰塵的氣息，還夾雜著一點霉味，只是半年不在，這里便仿佛荒城古宅一般，世事的變遷真是迅速，這自幼生長的宮廷，已經變得陌生了起來。

    就在這時，外面呼啦啦涌進幾個人來，任寶在最前面，趕到洪麟面前，一把握住他的手，頗為激動地說：“總管，你總算回來了！”

    另一個侍衛也說：“是啊總管，你不在的這些日子，讓人心中真的很不安啊?！?/br>
    洪麟馬上問道：“副總管有讓事情很艱難嗎？”

    任寶撓了撓頭：“那倒也是沒有，只不過總管不在，終究感到難過?！?/br>
    樸承基是一個稱職的副總管，雖然健龍衛分為兩派，然而在自己這一邊首領不在的時候，他并沒有趁機打壓，處事十分公允，但凡有了紛爭，并沒有偏袒己方的人，雖然有些意外，但想到他一向的風格，便也并不怎樣奇怪，樸承基向來公私分明，十分嚴謹，或許他并沒有那樣高尚的品格，但樸承基能夠抓住重要的事情，知道走哪條路是最有效率的，樸承基不同于某些人，他是有真正的才干，所以很不必采用那些歪斜的手段，來提升自己的地位。

    然而雖然如此，在任寶等人，難免有一種失落，己方居于劣勢，如今的公正待遇都是因為對方的賢明施與，簡直有點像優待戰俘。

    裴容笑道：“總管，你這一次回來，是不是就不走了？”

    洪麟沉吟道：“還沒有決定?！?/br>
    王現在只是因為病中情懷復雜，因此召了自己回來，等王過一陣疾病痊愈，便未必會是現在這個狀態，而且如果就此忘卻往事留下來，自己也覺得很是慚愧。

    瀚白默默地站在一邊，沒有說話，這件事他在路上便和洪麟提起過，洪麟不置可否，只是說很多事不是可以這樣簡單決定的，所以總管可否借這一次的機會重新回宮，還很難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