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霜花店

    一個月后，宮中開始準備祈福法會，祝愿中殿誕育子嗣，穩固朝政。

    中殿與王端坐在上方，以趙日新為首的大臣們表達了祝愿：“所有忠誠的追隨者和臣民祈求，您能獲得一個康健的王子，來繼承王族的血統?！?/br>
    洪麟站在大殿的一旁警衛著，聽到這樣的祝福，目光不由得飄向中殿，忽然想到，為什么不能是王女？中殿娘娘這樣的女子也完全可以當王，就好像新羅的善德女王。

    很快，盛大的宴會開始，場地之中是長生寶宴之舞，這是宮廷宴會的開場舞，很是端莊的，節奏也舒緩，不過當氣氛漸漸熱烈起來之后，這樣的舞蹈便不是很適合，于是一些大臣們便來到舞池之中，手舞足蹈起來，旁邊的樂師也相應地換上了輕快活潑的伴奏。

    洪麟看著那一片開闊的場地，一群重臣雜在獻藝的女班之中，樂呵呵地舞蹈著，其中也有太安公，雖然本來是蒙古人，然而來到高麗度過漫長的十年，因此太安公如今已經很像一個高麗人了，高麗的舞蹈跳得很是不錯，另外高麗的小菜據說也是很喜歡吃的，比如醬湯啦，泡菜啦，都是大口大口地吞，倒是不完全以烤rou為主了，尤其是這里的稻米很是不錯，高麗半島嚴寒，居然也有這樣好的白米，倒是令人很是驚訝。

    洪麟的目光往上面一掃，只見王與中殿正很親密地說著什么，王的面上滿是溫煦，中殿也是一副融融的表情，這兩個人都是很識大體，雖然不是深厚的愛戀，但是一向合作得不錯，彼此之間表現得相當友善。

    又過了一會兒，洪麟忽然發現，中殿的身影在御座上消失了，他正在疑惑，忽然有人輕輕在他身后說道：“洪總管?！?/br>
    洪麟轉過身來，原來是寶德，寶德低聲道：“請隨我來?！鞭D身便無聲地往后面走。

    洪麟雖有些遲疑，卻仍然跟著她一路出了大殿，來到藏書閣，走過長長的通路，書庫的盡頭，中殿在等待著他。

    遒勁有力的鼓聲傳入藏書閣，前面健龍衛正在表演劍舞，然而此時的洪麟什么也聽不到了，他耳中只有中殿的聲音，眼中也只能看到中殿，本來沒有想到能夠再與中殿如此接近，因為王說暫停合宮，洪麟并不是一個遲鈍的人，他知道自己近來留宿在王的寢殿，那種勉強的態度或許已經給王察覺，因此他便也盡量克制著內心，努力不去想中殿，哪知今日中殿卻借此機會，召喚自己。

    大殿之前，一眾健龍衛之中，樸承基也和其他人一樣，手持寶劍，用心地舞著，白皙平靜的精致面孔上沒有任何表情，他一貫都是這樣，淡淡的，少見情緒波動，有時候就讓人感覺好像一個瓷人，不過此時，樸承基的心頭卻籠罩著一層疑惑，中殿不見了，洪麟也不見了，雖然或許是巧合，然而為什么如此之巧？洪麟身為健龍衛的總管，肩負保衛的職責，此時健龍衛的一部分在這里舞劍，如果自己在場外，倒是還說得通，然而自己這個副總管也在場地之中，他作為總管，這個時候怎么可以擅離職守？他究竟去做了什么？

    雖然有所懷疑，但樸承基沒有將太多精力用在這上面，畢竟自己如今是在王與眾臣面前舞劍，不容失誤的，倘若錯亂了動作，踏錯了節拍，讓殿下在群臣面前失了顏面，那是很大的過失，于是樸承基便只是將這個疑問存在心中，仍是專心致志地舞劍，如同一個精確的機械人偶。

    當劍舞結束的時候，那兩個人仍然沒有出現，樸承基不動聲色，查看著大殿內外的警備，此時太安公過來給王祺敬酒，并邀請王祺為大家唱一支歌，王祺本來是推辭，王祺是個文雅的人，即使拒絕，也是含蓄敦厚的，“我不想掃了大家的興致”，不過紀元鴻在一旁也勸說：“先王在如此良辰吉日，也喜歡把酒歌舞”，王祺雖然不是個愛湊熱鬧的人，只是既然如此，正好自己也滿腔心事，于是他便彈起琴來，放聲唱道：“想去霜花店買霜花，回回大叔把我手抓，這話若是傳出店外，是伙計你說的閑話……”

    不是雅樂，只是街巷中的小調，然而唱得卻也認真，顯得此時的王祺不再那樣高高在上如同神道，倒是更加有人情味了。

    這個時候，中殿從容沉著地回到御座，洪麟也回到大殿，隱在瀚白柳萱等人身后看著殿中，只見王端坐在那里，專注地唱著，配合此時歡快的氣氛，他的臉上帶著微微的笑容，然而他的眼神卻有些恍惚，整個人籠罩在一種說不出的憂郁寂寞之中，洪麟頓時覺得懷里的繡花頭巾如同一塊烙鐵一樣，燙了起來，雖然周圍大臣們還在開懷舞蹈，然而洪麟感到，王的臉上已經要流下淚來，在這歡慶熱烈的人群之中，他卻顯得格外的孤獨，如同一座悲傷的塑像。

    中殿端坐在那里，默默地看著，方才自己一段時間的離去，不知王祺是有留意還是沒有注意，如果從第三人的角度來看，王祺真的是很可憐，他在這里借民謠來訴說對洪麟的情感，然而就在方才，洪麟與自己正在藏書閣感受那一番激情，在這樣的對比之下，王祺的悲劇性達到了高峰，然而在這世上，又有誰不可悲呢？

    就在法會之前，自己的月事來了，說明前兩次合宮徒勞無功，因此自己才忽然病倒，與其說是禮佛太勤，不如說是巨大的失望讓自己倒下，事已至此，不能半途而廢，無論前路怎樣，自己都必須走下去，無法回頭。

    就在這一次的祈福法會上，寶塔失里清楚地看到了眾臣的反應，太直觀太鮮明，讓她深為觸動，大臣們交頭接耳，難道都是對自己的祝福？只怕是在嘲笑自己，而且在策劃冊封慶源君，寶塔失里生長在皇室，自然知道擁立新君是莫大的功勞，為了功名利祿，那些人也是心熱如烹，自己不能讓這樣的后果發生。

    王祺因為個人情感的原因，開始止步不前，想來那一次自己發燒，洪麟煎了忍冬草給自己，王祺已經有所察覺，然而自己不肯這樣放棄，現在也不是坐等轉折的時候，寶塔失里要主動采取行動，因此今天才召喚洪麟到藏書閣，并且約他明晚再來。

    幾天之后，樸承基面見王祺，進入殿內，卻看到與王對案而食的洪麟，對于這一幕，樸承基雖然稱不上司空見慣，卻也并不陌生，曾經見過幾次，第一次自然很有些不能平靜，但在那之后就制定了應對的策略，今后倘若再見到這樣的場景，只當做沒有看到，心理的基石已經扎穩，所以之后再見到類似的情形，他的面上也都能夠水波不興，既然暫時得不到，那么就不要有太多情緒了。

    樸承基對王祺稟告道：“已經查出馬榮吉死前將武器賣給了誰?！?/br>
    王祺的目光馬上凝重起來：“是誰？”

    “是左侍中紀元鴻大人的管家?！?/br>
    王祺點了點頭：“原來是他?！?/br>
    紀元鴻與趙日新關系密切，很可能就如同自己的表兄所推測，上一次碧瀾渡的刺殺都是趙日新紀元鴻一黨策劃。

    于是王祺便策劃鏟除趙日新一派。

    然而不等王祺發動，六月初五這一天，趙日新一派搶先包圍了滿月臺，要“清君側”，一時間內外消息斷絕，寶塔失里這幾日身體不是很好，然而聽到了這件事，連忙來到王祺所居的壽昌宮，對王祺道：“殿下打算如何？”

    王祺道：“先嚴守王宮，召喚外面的軍隊來勤王?！?/br>
    寶塔失里道：“未必一定要如此興師動眾，叛軍許多人只是盲從，未必真心反對王室，只要趙日新紀元鴻這些主持者不在了，余下的人可能很快散去?！?/br>
    兩個人密謀了一陣，王祺便召洪麟進來：“洪麟，這是我親筆的教令，你趕快出去找你的父親，讓他安排誘殺趙日新紀元鴻?！?/br>
    洪麟揣起密令，換上一身黑衣，當晚在任寶瀚白的掩護下，將繩索垂下高臺，順著索子滑了下去，一路尋找僻靜道路，潛行回洪府，面見父親。

    此時滿月臺宮殿之中，樸承基接管健龍衛，除了安排宮禁的防務，他還要謹守壽昌宮，此時洪太后、中殿寶塔失里都搬來這里一起居住，彼此照應，因此樸承基責任重大，夜間他便和衣睡在壽昌宮的寢殿外，鎧甲武器都不曾離身。

    雖然十分緊張，然而樸承基卻有一種難言的喜悅，隱微的，小小的欣喜，洪麟出去安排，終于輪到他拱衛壽昌宮，時局誠然危險，可是此時自己與王的距離如此接近，竟然是意外的收獲，即使是沉著的樸承基，每次想到此時這詭異的境遇，簡直是朝夕相對，一顆向來壓制得十分平靜的心，也不由得微微有一些波瀾，也因此而更加仔細，留意著王祺的一舉一動，甚至一個細微的表情，一方面竭力維護王的安全，另一方面也希望王不要太過焦慮。

    洪麟離開王宮，很快回府找到了父親洪彥博，洪彥博看到了密令，籌劃了一下，便與三司左使樸洙奎聯手，在征東行省衙門誘殺了趙日新紀元鴻，然后事情的發展果然如同寶塔失里所料想，圍困滿月臺的叛軍很快散去，滿月臺本來就居高臨下，易守難攻，此時頭領死去，余下的人便無心繼續堅持，這一次劫持高麗王的計劃算是徹底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