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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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的事從來不曾停息。 北平最近鬧得好兇,若是二十一條真的簽訂,顧燕幀一家人的立場誰都想得到。因為二十一條的事情,現在烈火軍校的同學里,就有人在背后罵顧宗堂是賣國賊了。 織田秀幸知道沈聽白和沈君山兄弟倆有過反日行為,把他們當成眼中釘,沈聽白不好下手,等到沈君山從上?;貋?,派人刺殺了他。 金顯榮極力替他求情,反復聲明沈君山是她心愛的人,她絕不會袖手旁觀??煽椞镄阈倚囊庖褯Q,當即把他砍死。 那天夜里,沈君山被日本人堵在小胡同里,他奮起發抗,展開激戰,憑借過硬的武功很快把殺手全部打死,他也身受重傷,最終被金顯榮派來的長川浩二所救,在市里醫院修養。 又過兩天,顧宗堂讓司機來接顧燕幀回家,如今局勢混亂,日方施壓,在巨大的國力差距面前,再多努力都形同虛設,他即將調回北平,怕顧燕幀在順遠沒了依靠,鞭長莫及,想先帶他和顧期期回北平述職,再送他們兄妹回南京。 顧燕幀知道他爸和日本人談判不順利,身體又累出了毛病,根本不想讓他再cao心,但這里有沈聽白,他怎么舍得離開。皺著眉毛想了又想,沈君山住院,沈聽白奔波商會,他留下來也是添亂,最終點頭應下。 窗前日光,照亮一室,沈聽白坐在椅子上,手指敲打著桌子,這個時候顧燕幀有事告訴他,定不是他愛聽的。 “聽白,我要回南京了?!鳖櫻鄮曇舻蛦?,上次他發燒時也是這副嗓音,一副沒有休息好的樣子。 沈聽白站起身,隔著桌子,伸手去探他額頭的溫度,收回手時,漸漸握緊了。 二十一條的簽訂,已經是板上釘釘,一旦條約簽訂,局勢更加難以控制,屆時全國人民的怒火,不知將會如何傾覆。 顧宗堂已經將努力做到極致,日本公使要求天天談,全天談,他便以身體不好和公事繁忙的理由堅持將談判改為每周會議三次,每次定下時間。 歷次會議,他又想方設法拖延時間,在某些方面,他態度堅決,不肯讓步,如此反復的一再交涉,歷時三月,前后會議二十余次,會外折沖又有二十余次,交涉之艱辛,卻也仍不能解決問題。 顧宗堂甚至還刻意將談判內容透露給西方記者,借以用西方的態度壓制日本的氣焰。 日本惱羞成怒,竟下了最后通牒。 這些事,沈聽白全都知道。 顧燕幀不敢看他,低著頭說:“是我父親的意思?!?/br> 沈聽白了解這個少爺,若不是下定決心,斷不會說出口。他向來理智先行,早就想過顧宗堂的打算,也知道以如今的形式,顧燕幀走了是最好的選擇,何苦要留在這里,遭遇風險??烧嬗H耳聽到,感覺心臟還是被狠狠的撞了一下,一直沉到底。沉到他抿著唇笑起來,冷眼問他:“什么時候回來?” 這是答應讓他走了吧,顧燕幀松了一口氣,又更難過起來,聲音很輕,夾雜著嘆息聲,微不可聞:“不知道啊?!?/br> “你要走……”窗外的陽光給二人鍍上一層光暈,看似平靜,卻暗藏洶涌,沈聽白喃喃自語,猛地拍桌,揪住顧燕幀的衣領扯過來,聲音冷的可怕,“還敢說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 顧燕幀就這樣站著,臉上沒什么表情,不哭也不噘嘴,只是直直地看著他,似乎要把人牢牢地記在心里。他死都不愿離開沈聽白,但若論不給沈聽白添麻煩,定是死也要離開。他想,若時光慢一點,最好不會前進,永遠停留在有沈聽白的這一刻,該多好。 沈聽白松開手,他低頭揉了揉眉心,又摘下銀邊眼鏡擦了又擦,點了煙抽了幾口,按滅在煙灰缸里,他焦躁難耐,最后也看著顧燕幀,站著不動了,薄薄的眼皮隱隱透著微紅,臉上是一閃而過的脆弱。 顧燕幀頓時不敢再看。 沈聽白走過去,捏著顧燕幀的下頷,逼人看著他,手卻有點抖,他一字一句,聲音啞的不像話,似乎從喉嚨里帶著血擠出來的,“我能護住你?!?/br> “可我不想成為別人拿捏你的軟肋?!鳖櫻鄮睦锾鄣膮柡?,手輕輕摸著他的眼睛,泛著紅色,也帶著沒睡好的疲倦,“沈家需要你,商會需要你,你已經很久沒有好好休息了。我看不得你這么辛苦?!?/br> “你就不需要我了嗎?你走了我就可以好好休息了嗎?”沈聽白心里扎了一根刺,又酸又痛,他抱住顧燕幀,撒嬌似地蹭了蹭,“反正我不管,我需要你,你走了我更不會好好休息,留下來吧?!?/br> 反正我不管,非常顧燕幀的話從這人嘴里說出來,他默默聽著,終于忍不住紅了眼睛,“沈聽白,你多大了,什么反正反正的,幼稚不幼稚?!?/br> “幼稚?!?/br> “傳出去順遠商會的會長像個小孩兒,丟不丟人?” “丟人就丟人,反正不讓你走?!?/br> 這樣的沈聽白可不多見,顧燕幀的眼淚掉下來,落在沈聽白肩上,他眨了一下眼,將水汽努力攆走,提高嗓音說:“那我反正就是要走的!” “你這個小沒良心的?!鄙蚵牥茁曇舭l悶,像是被棉花堵住了嗓子,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你倒是真舍得走?!?/br> 顧燕幀不舍得,張了張嘴,許久都說不出一句話。心里發悶,嘴里發苦,他不知道自己要說什么,卻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么,千言萬語堆在口中,最后只喃喃的說:“分別是為了更好的相聚,等到塵埃落定,我就回來好不好?” “不好,不讓你走?!笔裁蠢碇?,這個時候沈聽白什么也不聽。 這人難受時是真的折磨人,孩子氣的很,又讓人心疼,顧燕幀看不得他這副模樣,只好抱著人哄了又哄。 沈聽白聽他怎么樣都要走,面色平靜道:“走了就不要回來?!?/br> 顧燕幀可不怕他,知道這是沈聽白挽留他放下的狠話。 “走了我就找別人?!鄙蚵牥自秸f越冷,也越說越孩子氣了。 顧燕幀低頭抹了抹眼淚,笑著說:“只要沈大少爺對著別人能硬起來?!?/br> 還真是吃定他了,沈聽白走到窗前,指了指外面,面無表情道:“走了我就從這里跳下去?!?/br> 顧燕幀瞪了眼睛,“只要你敢死,我也不活了!” “那我半夜里躲在被窩哭?!鄙蚵牥嘴o靜地看著他,泛著薄紅的眼,猛地蒙上一層霧氣,眼珠顯得更是黑沉,嗓音平靜,“我現在就哭?!?/br> 半夜里躲在被窩哭,不是他顧燕幀才會做的事嗎,看著沈聽白真哭了,頓時手足無措,拿著帕子給人擦眼淚。這人就看著他,哭都沒聲音。他難受的跟著哭,二人用一個帕子擦眼淚,場面竟有些滑稽起來。 ——不走了。 沈聽白清楚地聽到這三個字,眼淚立刻止住,一把將人緊緊地抱在懷里,又把顧燕幀的腦門按在肩膀上。 顧燕幀回抱他,沈聽白就像是一片柔軟的羽毛落入他的心臟,叫他只想珍重的護在懷里,半分不愿放開,“我本來已經要走了,真的是要走了。但是現在我反悔了,沈聽白,這是你自找的。你聽好了,我再也不會走了。我愛你,誰攔著我也不行。我父親不行,這世間動蕩不行,你也不行!” 沈聽白懷里是他的珍寶,良久,聲音低沉道:“嗯,我也不行。沒有死別,也不再生離?!?/br> 長街上,頭頂的陽光格外刺眼,那般明亮的日光照在身上卻沒有想象中的溫暖,而是帶了一些寒意。 游行的學子,舉著橫幅、喊著口號,聲勢浩大的走在街上。 二十一條,終是簽訂了! 烈火軍校,宿舍門被人一腳踢開,一群穿著學生制服的人站在門外,滿臉義憤地望著屋內。 一名帶著眼鏡,身材瘦弱的學生站出來,看他這架勢,應該是這群學生的領袖,他揮著拳頭喊著口號,“同學們,這就是小漢jian的床,咱們給他掀了!” 學生們呼啦一群全都沖進來,他們將顧燕幀的被子丟在地上,又將衣柜推倒、抽屜抽出,頃刻間,屬于顧燕幀的東西全部被粗魯地丟在地上。 “你們干什么!你們憑什么動別人東西??!”謝襄急紅了眼,連聲音都是顫抖的。來到烈火軍校以后,雖然一開始對顧燕幀很有意見,但這家伙幫她瞞著女扮男裝的事情,中間又共同經歷這么多,早已是朋友了。她拼命的往人群里鉆,卻被牢牢地擋在外面,只能憤怒地喊著:“你給我放下,放下,那是我的!” 學生們將顧燕幀的物品用床單包起來,卷作一團,抱在懷里走了出去,他們鬧哄哄的像是打了場大勝仗,人人臉上都帶著得意的笑容。 人群涌下樓,在外面空曠的訓練場上停下來,學生們圍成一圈,喊著響亮的口號:燒! 顧燕幀的東西被堆在人群中央,那名領頭的學生舉起汽油桶,澆了上去。 謝襄急忙撥開人群,沖了進去,她不顧一切的撲在物品上,將東西牢牢護在身下。汽油兜頭澆下,淋了她一身,她從來都沒有這么狼狽過,但也從來沒有這樣堅定過。 那名學生領袖站了出來,目光陰沉的盯著她,“你讓開!” “我不讓!” “你信不信我們把你也燒了?” 謝襄抬起頭,目光一一掃過這群學生,憤怒又夾雜著悲哀的情緒瞬間涌上心頭,“你來??!” 一群鼠目寸光人云亦云的混賬東西,國家要是都指望他們,明天就得亡國。 她憤慨無比,十分悲憤,難以置信的看著這群人。 他們無畏,卻也無知,他們目光中涌現的癡狂不過是活在自己臆想的世界中,仿佛燒了這堆東西,國家的境況就會有所改變一樣,不去思考如何為國家做事,反而將槍口對準了自己人。 顧燕幀的東西,和他們有甚么相干,他們燒了這些東西,二十一條就會消失么? “那就別怪我了?!睂W生領袖自詡心中理念為真理,自己所作的事也是正義之事,竟有些發狂的模樣,從兜里拿出打火機,對著謝襄打著火苗。 火苗燃起,驚住了一群人,卻也鼓舞了那群激進學生的熱情,不知是誰先發出第一聲呼喊,漸漸地,口號全部整齊劃一起來,讓燒死謝襄。 學生領袖握著打火機的手也開始蠢蠢欲動。 顧燕幀來的時機剛好,朝著學生領袖撲了過去,別過他拿打火機的手,對著胸口就是一拳。他冷硬的站在謝襄前面,咬牙切齒地說:“你們不是找我嗎?來啊?!?/br> 有人將顧燕幀緊緊地護在身后,西裝革履,一副銀邊眼鏡,修長的手夾著煙,是沈聽白。他目光四掃,在那群學生們的臉上一一掠過,目光太過強勢,里面包裹著幾乎無法忍耐的怒火。而這,只是因為這些學生要燒掉顧燕幀的東西。 學生們被他看的都有些心驚膽戰,人群甚至不自覺地向后退了一步。 學生領袖眼看軍心不穩,激動的指著顧燕幀喊道:“你還敢回來??!兄弟們,上!” 顧燕幀直接一腳踹倒上來的學生,甚至連衣服都脫了甩在地上,白襯衫,咖色馬甲,伸手解掉脖子上的絲質領巾,露出些冷笑來看著他們。 這下竟沒人再敢上前,那個領袖喊了句這可是賣國賊顧宗堂的兒子,重新點了一把火,頓時都爭相揮舞著拳頭,大聲喊著,一時間,賣國賊,漢jian,叛徒這些詞匯劈頭蓋臉的向顧燕幀砸了過來。 手中的槍抵上了學生領袖的額頭,顧燕幀臉色鐵青,“你再敢說一遍賣國賊這三個字,我就崩了你!” “你們敢做,就不許別人說嗎?顧宗堂就是賣國賊!” 顧宗堂這三個字徹底激怒了顧燕幀,在他面前罵著他的父親,無論如何都忍不下去。 手指慢慢搭在扳機上,學生們開始驚呼,那名學生領袖向后退了一步,終于也是怕了。 顧燕幀卻絲毫沒有要收手的意思,依舊舉著槍不肯放手。他這個樣子,顯然是動了殺心,可是這個時候殺人,只會讓局勢更加糟糕,屆時消息傳出去,那他在順遠就真的沒有容身之地了。 謝襄連忙站起身,張開雙臂擋在那名學生領袖面前。她身上還滴著汽油,聞起來不好聞,模樣更說不上好看,“顧燕幀,這個時候你殺了他,是想害死你父親嗎?” 握槍的手有些顫抖,額頭上的青筋暴起,顧燕幀似乎是在極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他怎么會不明白如今的局勢,可是聽著他們的狂言,看著謝襄的狼狽,他怎么能輕易咽下這口氣。 沈聽白伸手握住了他的槍,槍是冰涼的,顧燕幀的手也是冰涼的,他緊緊握住,語氣輕輕地,“乖,把槍給我?!?/br> 周圍的學生都屏住了呼吸,靜靜地看著他們。 終于,顧燕幀拿槍的手慢慢松開,垂在了身側。 沈聽白笑了聲,等人散去,偌大的訓練場上就只剩下三個人,他向謝襄道謝,把宿舍的物品全部換新,帶著顧燕幀離開。 怒火燒到極致后,唯獨剩下疲憊,顧燕幀回到沈家,便睡下了。 沈聽白到了書房,叫來奔子,桌子上是幾個鬧事最兇的學生名單,他坐在椅子上,一手夾著煙,一手點了點,“這種人待在軍校也是廢物,下手之前先說幾句日語給活著的人聽聽,知道嗎?” 銀邊眼鏡下的雙眼是笑著的,卻滿是陰霾,奔子不得不說句絕,明天軍校放假,假扮成日本人,死了也是日本人知道了他們反日行為,將人處理了,無論如何也牽扯不到顧燕幀。 等人出去,沈聽白嘴里叼著煙,仰頭靠在椅背上,拿著那份名單看著,煙霧繚繞中,兩眼半瞇,笑也不笑,用打火機點燃。 滿手血腥,唯有心上,干凈赤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