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英還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色。

    一望無垠的大海倒映著天空的顏色，潔白的海鳥成群結隊地在水天之間蕩漾。

    輪船上的蒸汽機發出巨大的轟鳴聲。攜帶了些許咸味的海風掀起了旅客們的發絲和衣角，試圖驅散亞熱帶處暑時節的悶熱?；赝劭?，船與陸地的距離已逐漸被船尾的波浪推開。

    從出生起，她從未擁有過這樣遼闊無阻的視域。

    小時候，一直和mama兩個人待在昏暗狹窄的廢棄木屋里。抬頭只有骯臟破敗的屋頂，偶爾能從木板的縫隙里看見微弱的天光。還有雨天滲入屋內的水滴。屋子里除了mama和她，就只有蟑螂、蜘蛛和老鼠。

    大多數時候的白天，mama是不在家的。每天傍晚，隨著老舊的木門“吱呀”一聲，mama疲憊而愁苦的面容，下一刻便會映入眼簾。

    梅英覺得她的mama是個會變戲法的仙女。她早晨出門時手里捧著的空碗，晚上回家時，就神奇地變出了一些尚存有余溫的殘羹剩飯，偶爾還有兩三枚銅板。逢年過節的時候，甚至還會有幾件夾在臂彎里帶回來的粗布衣服。

    mama從不讓梅英獨自出門，也沒有其他的孩子陪她玩。mama不在家的時候，她總是一個人蜷縮在床上，看著老鼠和蟲子在地板上橫行。

    一開始梅英很怕老鼠，但后來又漸漸喜歡上了。她覺得老鼠雖然臟兮兮的，但至少也比蟑螂和蜘蛛可愛得多?？粗鼒A溜溜的黑眼睛，梅英感覺它好像可以理解自己的心情。有時，她甚至會和老鼠“吱吱吱”地對叫。

    老鼠成為了梅英白天唯一的玩伴。然而，直到有一天，她看見她那瘦骨嶙峋的朋友一動不動，橫陳在地板上。

    它餓死了。

    記事起，梅英就問mama：“阿爸在哪里？”

    mama總是說：“你阿爸去了很遠的地方?！?/br>
    “那阿爸什么時候回來呀？”

    “阿媽也不知道啊……”

    后來她總是蹲在家門口，看路邊熙熙攘攘的行人。里面會不會有她的阿爸？

    再后來，隔三差五就有男人上門來找mama。有時甚至一天就有四五個。

    她總以為那是她的阿爸回來了，但他們之中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正眼瞧過她，而是徑直進到房間里，摔上門，和mama待在房間里。半晌后，他們又會離開，留下mama癱在床上，衣衫凌亂，一副精疲力竭的樣子，手里還死攥著幾枚銀錢。

    一開始，她問mama，那些男人里面哪個是她的阿爸？mama卻突然紅了眼睛，失控地打了她一耳光。

    從那以后，她就再也沒問過。

    有一天，又有陌生的男人從mama房里出來。梅英走進去，房間里彌漫著一股奇怪的香甜氣味，以及經久不散的繚繞的煙霧。mama仍像以往一樣癱在床上，可這次，mama的神情卻不再寫滿隱忍和羞辱，而是像到了極樂世界般的安詳與滿足。

    此后，這散發著奇怪香味的煙霧，就再也沒從這屋子里散去過。

    mama也不再溫柔地把梅英抱在膝蓋上，給她講有趣的民間傳說。取代她，成為mama的掌上明珠的，是一桿長長的東西。每次拿著它，mama的臉上都洋溢著歡喜。

    嘴里叼著一頭，另一頭便會絲絲縷縷地，吐出乳白色的輕煙。

    然而，在某個冬夜里，那桿東西——mama愛不釋手的珍寶，卻被摔落在了地上。

    mama側躺在床上，雙目半睜，一動不動。

    宛如梅英那位餓死的“朋友”。

    “死于吸食鴉片過度與梅毒?！?/br>
    抬走尸體前，負責檢查的仵作簡扼地總結了驗尸結果。

    梅英不知道他是在對她說話，還是在自言自語。

    什么是鴉片？什么是梅毒？

    她唯一能理解的信息是——mama，再也不會回到這間屋子了。

    沒過幾天，沒有任何親友收養的梅英，就被送進了圣靈孤兒院。

    或者說，是被丟了進去。

    即使是天主教孤兒院，接收梅英的時候，也顯得忸怩為難。本著天主博愛、寬恕的教義，艾達修女才硬著頭皮接納了梅英，同意她進入孤兒院。

    圣靈孤兒院比以前的家要干凈寬曠得多。在這里，不僅能認識很多同齡的女孩子，還能學到很多知識。雖然mama不在了，但梅英相信，她可以開始一段快樂的、不再孤單的新生活。

    可是，孤兒院里的女孩們都不愛和梅英玩。

    雖然艾達修女從來沒有明說過，但梅英能依稀感覺到，她也不喜歡自己。

    梅英也不明白是為什么。

    很快，孤兒院對于梅英來說，成了一座偌大的牢籠。盡管院內有氣派的校舍、開闊的cao場，可抬起頭，目光所及之處，永遠僅是一方四角的單調的天空。

    離開孤兒院前，艾達修女曾給梅英做了一番思想工作。

    具體的詞句她大抵都不太記得了。但整個談話的中心思想，還是能夠大致概括出來。內容無非就是，威爾默特先生非常高貴富有，只要謹記修女們的教誨和學到過的禮儀，乖巧懂事地跟著他，就能過上公主一樣的日子。

    梅英并不知道“公主”是什么，也不知道“公主一樣的日子”是怎樣的。當時會答應和這個素昧平生的叔叔走，只是想著逃離那個寂寞又壓抑的地方罷了。

    “Marienne...？”一旁的威廉喚了一聲。

    梅英沉浸在思緒里，好一會兒才想起來答應。她還沒熟悉這個新名字。

    “Yes，　sir?”她用生澀的英文答復道。因為擔心出錯，她的聲音顯得很緊張。

    威廉失笑出聲：“沒關系，我會說一點中文，你可以用漢語和我溝通的?！?/br>
    聽到威廉嘴里吐出的熟悉語言，梅英的緊張情緒稍微得到了舒緩，同時又對他基本流利的中文感到驚訝。

    “你很舍不得中國嗎？”還沒等梅英有所回應，威廉又看似漫不經心地說了下去，“我看你剛剛一直盯著岸邊，樣子很出神?！?/br>
    梅英這才意識到，自己整個人都已經壓在了靠船尾的船舷上，小腿也因為踮腳過久而開始酸脹。

    “……是的，先生?！?/br>
    威廉靠在她旁邊的船舷上，順著她的目光，望向遠方那片大陸。

    “不用擔心，”威廉伸手撥了撥梅英的頭發，輕聲道，“以后……你還會有機會回到那里的?！?/br>
    說罷，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補充說，“……只要不出差錯的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