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天氣預報里一直“狼來了”般報導的臺風終于有了點發威的樣子，這天從一大早就開始下起了中雨，雨勢延綿，到了中午都沒有停歇的勢頭。被告知地下停車場已經滿員的裴非非無奈將車停到別處，當他拎著把透明雨傘從商場正門進來時，滿目攢動的人群讓他不由地皺眉。

    “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還是沒什么長進啊，一有不高興的事情，就喜歡往電玩城跑?！?/br>
    獨自坐在電玩城角落處發愣的青年回頭，露出一張略顯蒼白的精致面孔，不是顧念是誰?？辞鍋砣耸钦l后，他快速地翻了個白眼：

    “還輪不到你說這話呢。你來干什么？這次可沒人讓你來找我吧?！?/br>
    因為他路癡的屬性，裴非非從小沒少被長輩叫去找他，但其實裴非非心里知道的，有些時候顧念并非是真的迷路了。

    想起以前，裴非非有點感慨，不顧顧念嫌惡的表情坐到他旁邊的空位上，雨傘則隨手掛在游戲機的金屬臺上。坐定后，他別有深意地看向顧念：

    “你怎么知道沒人讓我來找你？”

    聽到他的話后，顧念的表情有一瞬亮了起來，隨后又暗了下去，他語氣不善地道：

    “你什么意思。他根本不知道你認識我！”

    顧念表情的變換完全落入裴非非眼里，他有些憐憫又有些嫉妒這位好友了，不過這并不妨他接下來吐出勁爆的消息：

    “你們家李凡和人動手了?！?/br>
    “不可能！”

    熟知李凡秉性的顧念想也不想地反駁。

    “怎么不可能?！迸岱欠菤舛ㄉ耖e地道，“店里的員工都看見了，他不僅是先動手的那一個，還一個打三個，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不要命得很?！?/br>
    顧念看著裴非非不說話，腦海里卻在回放那天再遇李凡的場景，男人無意識地流露出滿是希冀的眼神……他幾乎就要向他走過去了，卻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男人曾說過的絕情的話……原來他這么討厭自己，討厭到不惜說出那樣的話來迫使自己離開。

    顧念迷茫了。

    “他傷得重嗎？”

    “不知道。他傷得重不重跟我有什么關系?！?/br>
    裴非非偷眼看顧念的臉色，頗有些過來人架勢地開導他：

    “不就是個男人而已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行再找一個就是了?！?/br>
    顧念現在腦子里很亂，一時是李凡盯著他看的樣子，一時又浮現出他滿臉是血的畫面。

    看他這副樣子，裴非非嘆了口氣，也沒心思繼續逗他了。

    “沒事的，李凡就是看著慘了點，但都是些皮rou傷，過幾個星期就好了?！彼ｎD了一下，語調一轉：“話說回來，你就不好奇我今天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

    聽到李凡沒事顧念稍稍放下了心，他后知后覺地看向自己的好友，只見他故作狡黠，從上衣口袋里，慢條斯理地挾出一枚“硬幣”。

    其實是一枚游戲幣，合金質地，金燦燦的，一面印著只卡通鴨子，另一面是電玩城的招牌——裴非非應該就是靠著這個找到這里的。除此以外這枚游戲幣看起來沒什么特別的，和顧念隨意放在搖柄旁的一摞一模一樣。他遞給好友一個疑惑的眼神。

    裴非非一副受不了他的樣子，道：

    “就是為了這個東西，李凡才和人打起來的?！?/br>
    “你可不要誤會，我不是想當月老，更不是看好你們倆個……我就是看不過眼你這個家伙失意的樣子，顧大工程師，你以往的瀟灑去哪兒了?！?/br>
    顧念的心一下子亂了，連裴非非什么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環顧四周，這里是他曾經帶李凡來過的電玩城，眼前的這臺機器上他們曾一起“拯救過公主”，手里的這枚游戲幣應該就是那個時候剩下的。李凡一直帶著這枚游戲幣，為了它甚至不惜和人打架，這是不是意味著在他的心中其實是有自己一席之地的！

    顧念蒼白的臉上浮現一絲紅暈。

    可是，隨后顧念又想到，那到底是什么原因才讓李凡說出那樣違心且惡毒的話呢。

    正在此時，顧念的手機響了，他正想接的時候，對方卻掛斷了。不一會兒手機震了震，提示收到一條短信——南長街28號-1——是一個地址，顧念之前去過那附近，記得是類似步行街的地方。電話和短信皆出自同一個號碼，顧念仔細端詳后，認出來號碼的主人正是裴非非介紹給自己的私家偵探。

    這個時候聯系自己，是調查出結果了么。顧念的心里突然有些忐忑。一直以來想要知道的謎底就在眼前，而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去揭開它。

    跟著導航的指引，顧念很快駕車來到了目的地。從車里出來時，打傘的間隙，他瞥見頭頂的天空，雨還在下著，天空與周遭一樣都是灰蒙蒙的。

    這位私家偵探神秘的很，在提交結果前堅持只電話聯系，顧念至今也沒見過他真實的樣子。聽裴非非給他吹牛，說是以前干刑警的，因為一些事才不得不退下來，本領是沒得挑的。因為是裴非非幫忙介紹的，顧念也很托大地在沒有見過面的情況下就付了一半錢款，剩下的約定好是出了結果后再結清。

    南長街28號-1是一家頗具小資風情的咖啡店，此時午餐時間已經過了，店里客人很少。顧念隨便點了一杯美式，在臨窗的一處顯眼位置坐下。坐了一會兒，不見有人過來的顧念有點煩了，指尖頻頻點著桌面。又過了一會兒，顧念實在按捺不住撥打了那串號碼，令人吃驚的是，剛剛還能打電話發短信的號碼卻轉眼間變成了空號。

    難道自己被騙了？這么想著的時候，一個穿雨衣的小男孩動作粗魯地沖進店里，他在大堂看了看，然后就筆直地朝顧念小跑了過來。男孩從雨衣里拿出一個牛皮紙的檔案袋，在顧念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就放下檔案袋再次小跑著溜走了。

    顧念雙手捧著檔案袋，冥冥之中有所預感，一旦打開了這個袋子，他和李凡的命運就將再也拆分不清。

    顧念拜托私家偵探調查的不是李凡，而是楊利民，那晚李凡醉得一塌糊涂也要哭著、喊著、求著留下來的男人，他想知道他是誰。

    W市擁有300萬常住人口，必然也有無數個叫作楊利民的同名同姓的男人，去除掉年齡明顯不符的，再加上顧念提供的喜歡同性，與一個叫做李凡的男人交往過這些條件，私家偵探最終交給他的其實只有一個答案。

    翻開資料的首頁，一張男人的照片映入眼簾，顧念的瞳孔驟然收縮，是他！

    照片里的男人顧念有過一面之緣，之前聽同僚叫他楊總，卻沒想到這個楊總就是他要找的楊利民，也就是那個讓李凡念念不忘的前男友！

    顧念突然明白過來為什么私家偵探直到現在也不露面了。在W市這確實是個惹不起的人。

    顧念合上了資料夾。

    之前他猜測過很多次，李凡那樣愛著的男人會是個什么樣。李凡自身的條件在那里，顧念原先猜測他至多是一個心機深沉的普通人。卻沒有想到他們之間的差距如此巨大。一時之間，眾多疑問縈繞上顧念心頭。李凡怎么會認識身份地位都和自身有天壤之別的楊利民？楊利民又為什么會看上普羅大眾眼中一無是處的他？他們之間到底曾發生過什么？

    帶著這些問題顧念再次翻開了資料夾。

    首頁的照片應該是楊利民出席活動時拍下的，他的倆邊還有身著正裝的其他人，不過被最大限度的截掉了。身處畫面中心的男人無論衣著還是表情都一絲不茍，即使以同性的角度來看，這也是一個出色的男人。顧念哼了一聲，繼續往后看。

    翻過這一頁之后，是楊利民時常被人提起的傳奇經歷。從一個什么都沒有，什么都不是的鄉下窮小子，通過自身不懈的努力，抓住機遇，搖身一變成為西城集團掌舵人的勵志故事。這個故事有許多版本，只要有心在網上一搜就能找到，并不是顧念想要知道的。

    再往后翻，是楊利民從小到大的證件照照片。最早的那一排甚至是黑白的，顧念眼里看到的是一個眼神中仿佛天生就帶有反骨的孩子，每一張照片上他都面無表情地盯著鏡頭，好像要透過那薄薄的鏡片看進人世間最不堪的現實。他的這種眼神直到長成青年后才有所收斂，有一張照片上他甚至微微笑了，笑意抵達眼底，從他胸前別著的?；諄砜?，應該是大學入學時的學生證照片。

    越往后年代越近，顧念還看到了楊利民駕駛證上的照片……右下角的一張照片吸引了顧念的注意力，這是一張雙人照，準確來說是那種貼在結婚證上的照片。是啊，楊利民怎么可能還沒有結婚，不然他怎么能這么快就爬到如今的位置！……顧念只是心里難受，為了這么個男人傷心買醉，甚至襲擊路過的只是身形相似的人，小凡哥，他真的值得么？

    顧念凝視著那張鮮紅底色的照片，緩緩翻過了這一頁。

    私家偵探似乎是以為顧念是楊利民的仇敵，想要在他不為人知的性取向上大做文章，故而接下來尤其對楊利民的同性情人進行了重點調查。一張張明顯是從監控錄像里截出來的圖片暴露在顧念眼前。從那堆圖片所展示的事實里，顧念看到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李凡。

    所有的圖片旁，都細心地做了時間注腳。最早的一張圖片顯示是在12年前，地點是在一家看起來像鄉下合作社一樣的地方，被監控攝像頭偶然拍下的，隔著一層玻璃，年輕版的楊利民手里捏著幾頁單據笑著往外看，在玻璃外側怪模怪樣地趴著一個衣著寒酸的大男孩。年代久遠，男孩的表情已看不清，但顧念就是知道那倆人必定是相視笑著的。

    接下來的圖片多是一些倆人生活的圖景。倆人一起出現在車站的畫面，一起在超市購物的畫面，一起在路邊吃東西的畫面……顧念注意到，在所有的畫面里，李凡的目光至始至終只看著楊利民，即使時光荏苒，他已經從原先的男孩長成男人。

    顧念強迫自己繼續往下看去。

    倆人被監控捕捉下來的畫面其實很少，應該也是刻意避免的結果，這些畫面在5年前戛然而止。顧念飛快地往前翻，果然，那張結婚照旁的時間注腳就是5年之前。難道從那個時候起，他們就沒有在一起了么。接下來的資料給了顧念答案。

    顧念看到了如喪家之犬一般的男人。5年間，李凡的身影被捕捉到在這座城市各個陰暗的角落……周圍人都換上秋裝的時候，他還穿著一件不合時宜的滿是污跡的短袖，他的頭發也明顯很長時間沒有打理了，畫面中他正蹲伏在垃圾桶旁努力地想要找些殘羹冷炙，因為長時間的饑餓，脊椎處的骨頭一個接著一個在衣服下拱起形狀。

    如果說剛剛顧念只是因為嫉妒而心痛的話，這會兒他的心已經快要死掉了。

    然而，即便如此，李凡依舊沒能放下楊利民。

    整篇檔案的最后定格在一幅今年6月的監控畫面上。畫面中的主角是一對夫妻，丈夫攙扶著懷孕的妻子，倆人有說有笑，看起來極為恩愛的樣子，在他們背后有一個極為不和諧的存在，說他破壞了整副溫馨的畫面也不為過。那是一個男人的背影，好像看到什么可怕的景象一樣，那男人掙命般踩著破舊的三輪車……

    桌上的咖啡早就涼了，顧念的心也是涼的，窗外的雨還在下著，整座城市籠罩在灰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