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炎炎夏日，為了避開一天中最熱的幾個小時，工地上總是早早地就開工了，顧念被過路的砂土車發出的噪聲吵醒，習慣性去拉被子蒙頭卻拉了個空。天還沒有完全亮，從窄小的窗戶透進來的光判斷應該是早上5點鐘的樣子。他掙扎著坐起來，感覺全身的每一根骨頭都在抗議，這床也未免太硬了一些。

    房間里沒有開燈，搭建在窗前的簡易灶臺上藍色的火焰跳動著，火焰上方是一口咕嘟嘟冒著煙的鋁制鍋，一陣陣米香從鍋中飄了過來。顧念一寸寸檢視黑暗，最后才在在門邊的陰影處發現那個本應該在自己懷中的人影。

    “小凡哥，你——”

    像是不耐聽他說話，李凡突然從陰影處走了出來，照看那口幾近沸騰的鍋，鍋蓋與桌面碰撞的聲音，鐵勺在鍋內攪動的聲音，嘩啦啦響成一片。他高大的身材幾乎將小窗整個掩住，那些個黎明的光就只能從邊沿射進來，不過這正好方便了顧念，他赤著腳坐在床沿沉默地用目光一遍又一遍描摹他的身體。

    早餐在詭異的氣氛中進行。任憑顧念怎么變著法子夸李凡的手藝高超，都只得到些嗯嗯啊啊敷衍性的回答。李凡表現得不像是一個人，更像是默劇里的一道布景，又或者他希望顧念也是。顧念咬著白瓷勺得出一個結論——他記得。

    他記得昨晚發生的事情，他記得自己曾親吻愛撫過他，顧念不知怎么心里有些高興。

    昨晚安撫李凡睡著后，顧念獨自思考了許多。在他看來李凡酒醒后無非倆種結果，要么什么都不記得了，要么什么都記得。然而，他已經下定決心，無論哪種結果，都要在李凡醒后向他表明心意。

    要是讓李凡誤會他是沒節cao的色狼的話就不好了。

    倆人食不知味地吃完早餐，結束后李凡拿著碗去外面的水池里清洗，顧念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后面，等李凡洗好碗把水瀝干，顧念臉都憋紅了還是沒有憋出一句話。從前都是女孩子主動向他告白，他什么時候干過這種事情。

    倒是李凡先開口了：“早上市里容易堵車，你去公司前還要先回家一趟的吧，不想堵在路上的話，就快點出發?！?/br>
    此時天色亮了一點，即使在昏暗的室內，顧念也能看清楚他緊緊抿著的嘴角。顧念是什么樣的人，怎么會對他的言外之意視而不見。他腦門一熱，趁李凡彎腰往櫥柜里放碗的時候，一下子從后面抱住他的腰。

    “我喜歡你?！鳖櫮钯N著李凡的脖頸說道，話語中的迫切容不得李凡作半分逃避。

    李凡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該如何反應。耳邊聽到顧念繼續說道：“我喜歡你。從第一次見你，就無法忘記你。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可能太突然了。但我是真心的?！鳖櫮畹氖譄o意識地隔著襯衣摩挲起李凡的小腹，“……昨晚的事我很抱歉，我不應該未經你的允許就偷親你，你后來都哭了——”

    “哐！——”李凡突然抬起頭狠撞了一下面前的櫥柜，櫥柜連同里面的碗筷一齊嘩啦啦響了起來，這些聲響成功地使身后的顧念停止說話。李凡將頭抵在木質的櫥柜上，嘴里赫赫冷笑出聲，“你懂什么喜歡？你是女人么？還是你以為我是女人？……說什么喜歡我，是可憐我才對吧？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世界上比我慘的人多了，你怎么不去喜歡他們？”

    顧念環在李凡腰上的手臂僵住了，他使了點力氣把李凡轉過來，呈現在他面前的不是他所熟知的那個膽小害羞的李凡，而是另一種未知名的生物。這個生物頂著一張熟悉的臉，卻用一副尖利的足以刺傷人的陌生表情看著他，“你真是惡心，對著這么一個又臟又臭的男人也硬的起來，不過這也不奇怪，有錢人總是得有點不一樣的癖好?！?/br>
    顧念現在的心情宛如被澆了一盆冰水的炭火，他知道李凡說這些話都不是真心的，但又想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么說?！靶》哺?，你討厭我么？”顧念低聲說道。黑白分明的眼睛直視著李凡的，像是想要透過那倆顆晶體，直接質問他的靈魂。李凡心虛地移開目光。顧念似乎得到了答案。伸手輕輕碰了碰李凡撞紅的額頭，然后收回手，不發一言地打開門離開。

    為什么不干脆地回應他呢？為什么不干脆地告訴他說你也喜歡他呢？顧念走后，李凡問自己。

    答案是現成的，李凡從來都知曉，他不敢。就像被蛇咬過一次的人，再次見到的不是蛇，哪怕只是像蛇一樣的繩子都會怕到心驚膽戰。他就是這樣一個被“蛇”咬過的人。那個男人曾經說過愛他，后來又要和他分手，顧念今天說喜歡他，保不齊以后也是要反悔的。李凡這樣安慰自己，卻還是難以抑制心中愈來愈大的空洞。

    這城市，到頭來，還是一個人而已。

    什么朋友，什么喜歡，什么情愛，都是騙人的鬼話。

    李凡拉扯著自己的腦袋，突然怔住了，那么自己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呢？

    他起身扶正了移位的櫥柜，開始忙忙碌碌收拾起屋子，把每一樣東西都放回他原來的位置，可以的話他想把自己也收拾一下，恢復成遇到顧念之前的樣子，那樣的話，他就不必內疚，不必痛苦，不必思考為何而活。

    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李凡小小的屋子里多了許多東西，窗沿上卡通圖案的刷牙杯與牙刷，墻角顧念用來逗貓咪的逗貓棒，櫥柜里吃剩下來的裝水蜜桃的盒子，以及被小心地收好放在衣柜上的那一疊寫滿注解的面試資料……

    李凡突然覺得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他抱著那一沓厚厚的紙，緩緩在顧念曾躺過的小床上躺了下來。

    顧念留給他的遠不止這些有形的東西，他帶給李凡的還有一份工作。當天下午，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碼打來了電話。是虹色的經理梁云。她打電話來是想讓李凡提前去上班，本來約定好是下周一開始上班的，但是實在是人手不足，只好讓他先頂上。李凡答應了她。他覺得再不做些什么自己就要瘋了。

    第二天下午，李凡早早地來到了位于鬧市區的酒吧街。因為來得太早，虹色甚至還沒有開門。他呆頭呆腦地站在正門口等著，也不知道打電話詢問，有個工人模樣的男人向他搭話，在得知他是第一天上班的菜鳥后，那工人就笑了，說我帶你進去。

    那男人是給虹色送貨的司機，他指揮著李凡叫他扛上一箱貨，然后帶著他繞到后面的巷子里從后門進到虹色里面。梁云發現李凡的時候，他已經快幫著司機把貨卸完。都是些飲料酒水，沉得很，不一會兒汗水就濕透了李凡的襯衫。梁云揪著送貨司機一頓臭罵，大體上是責怪他真會偷懶之類的。李凡注意到有個小個子的男人一直往這兒看，他從李凡扛著貨跟著司機進來時就在了，可是他既沒有問李凡是誰，也沒有制止他。察覺到他的目光，小個子男人轉身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后場。

    接近下午6點時候，后場的人一下子多了起來，正門口也開始有客人排隊。梁云帶著李凡出去晃了一圈，這位是調酒師，這位是咖啡師，這位是安保大哥……梁云帶著他見了許多人，他緊張地手心冒汗，勉強和每一個人都打了招呼，實際上他一個人的臉都沒記住。在這么多人里，只有一個是例外，那是一個染著紅頭發的男生。

    “哇，得來全不費功夫。沒想到在這個地方見到你?！备率依?，小朱極為自然地當著李凡的面換衣服，一邊換一邊表達著再次見到李凡的興奮之情，“后來我又坐了好幾次快1線，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呢?！蹦猩褪侵袄罘矌椭读斯诲X的大學生，沒想到兜兜轉轉又在這里遇到了。

    更衣室里除了他們倆人還有其他人也在換衣服，李凡不想讓其他人看出自己的異樣，抱著新領來的制服心一橫就開始脫。換好了衣服的小朱在一旁大喇喇地看著，甚至贊嘆地吹了聲口哨?！袄罡?，你身材真好?！?/br>
    李凡還是不習慣這些直白的夸獎，他臉色微紅看了小朱一眼，然后飛快地穿起了衣服。小朱像是忽然間明白了什么，他轉過了身子，不再看李凡這邊。等到李凡換好衣服，小朱遞給他一把帶鑰匙的小鎖，讓他把柜子鎖起來，“這是我之前買鎖的時候一起買的，說是第二件半價來著，嘿嘿?！?/br>
    李凡是第一天上班，梁云安排他跟著小朱在吧臺給顧客遞煙遞酒，活兒輕松地很，就是需要個人在那邊站著。僅有的幾個麻煩，也在小朱的巧妙應對下輕松化解。中間休息的時候，倆人一起回到了后場的休息室，小朱掏出根煙熟練的吞云吐霧，他把煙盒遞到李凡面前，李凡猶豫一會兒取出一根放在鼻尖慢慢地嗅。

    “想抽就抽唄?！毙≈鞈醒笱蟮卣f道。

    “我答應別人不再抽煙了?！崩罘部嘈χf道。

    小朱看起來至少比他年輕十歲，或許是不想再被自己的后輩看低，李凡轉移起話題，“你為什么這么想見到我？是你欠我錢，見不到我難道不應該開心么？”

    小朱把煙拿在手里瞪了他一眼，“你想的美。為了倆塊錢就想讓我記你一輩子，天下哪有這么好的事情！”說著他掏了掏口袋，掏出倆個鋼镚塞在李凡手心里。

    李凡看著這倆枚硬幣再次苦笑。是啊，這天下哪有這么好的事情。

    小朱看起來大大咧咧的，但是李凡知道他是一個細心的人。上一次他見李凡時，李凡正在去面試的路上，正常人都會問起那次面試的結果，而小朱只字未提。李凡出現在這里，本身也暗示了結果?？偠灾?，因為小朱的存在，他在虹色順利地度過了第一天。

    接近凌晨3點，李凡拖著疲累的身軀回到家中，他喂了貓，然后不洗漱就躺倒在小床上，他總覺得自己忘記了些什么。想了半天，他翻出自己綁了膠帶加固的手機，查看一番后又失落地放下了。顧念已經倆天沒有給他打電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