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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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雋一路揚長進了帝王的大殿,衣角攜著冷淡的夜風,江子期殿里折騰得熱鬧,落在她眼里偏偏扎著眼,眼睛一抬便想起趙府張燈結彩的喜慶模樣,還有趙府里頭走出來的沈二姑娘。 江子期聽見她腳步聲,轉頭過來看她。 “宋家jiejie!” 宋雋垂著眼,步子猛地一收,后頭的胖公公替她抱著那一摞奏折,沒提防她突然停下,哐當撞她身上,那奏章散了一地。 “見過陛下?!?/br> 宋雋垂著眼跪下了,在原地和那公公一起把奏折收整起來,疊成一摞,堆在一邊兒。 “這…這是什么?” 江子期眼直勾勾望著宋雋,但見她半張冷淡的臉,嘴角有笑,半點兒不真切,虛虛一絲浮在那兒。 她這人,哪怕心里藏著天大的火氣,也一定是不顯不露的,難得有臉色難看的這么直白的時候。 “長夜寂寂,帶來一點兒給陛下解悶的東西?!?/br> 江子期指尖一蜷,盡力和緩了語氣:“宋jiejie,年節了,我今日叫你來,不是為這些事情忙的?!?/br> 他說著伸手去扶她,宋雋攬著那奏折,叫他手沒處伸,只好負手在她身前站定。 宋雋抱起折子:“不算切實的國事,與您息息相關,一半公一半私而已?!?/br> 她說著看向身后跟著的內侍:“勞請您替我放那桌子上?!?/br> “是您的冠禮?!?/br> 江子期愣了一愣,扯著她袖子,慢慢回憶道:“當日護國公和jiejie將朕救下時候,我才十五六歲的年紀,如今,竟就要加冠了?!?/br> 宋雋被他糾纏著要陷入那段回憶里,然而外頭那樣歡喜的炮竹聲聲,眾人都迎新賀歲,她實在沒有經歷,再去回想她怎么樣尋出祖父遺骸,又怎樣每每獨自一人,祭拜列祖列宗的了。 “是?!?/br> 她道:“那年臣十七歲,如今五年倏忽,陛下早長成了,再不敢應一聲宋家jiejie,實在不合禮法?!?/br> 江子期接過她遞來那奏折,隨手翻看著。 “禮法又有什么呢,朕對著宋家jiejie,是永不愿意念叨禮法的?!?/br> 他看著便擰起眉頭來:“怎么,怎么還有朕大婚的章程?” 宋雋點著頭:“陛下加冠之后,按理便該大婚了的,帝王無后,江山社稷總是不穩,這不合乎禮法?!?/br> “禮法?” 江子期冷笑一聲,手里的折子甩開,砸落桌上還沒來得及掛上的燈籠,火苗傾倒,一下子竄燒起來,周匝服侍的眾人一股腦圍上來,滅火的滅火,護駕的護駕,江子期盯著宋雋看:“都滾,殿帥在這里,輪得著你們護駕?” 他慢慢走過來,捏著另一封折子一下一下地扣在掌心。 “殿帥,沈二姑娘已叫我朕了科考的名額,怎么你還是扯著她不放,又遞了一次名額上來?” 宋雋站在原地,燭光在她臉上晃過一遭又一遭:“陛下朝中的諸位大臣,少有成了親便不在朝為官的?!?/br> “你此刻不念叨著那勞什子‘合乎禮法’了?” 江子期冷笑看她,從前到宋雋肩頭的少年抽條兒似的長,抬手拿折子挑起宋雋下頜,叫她和自己眸光對視:“宋家jiejie,你要廢了世家薦舉的路子,你以女子之身掌著殿前司,你什么時候遵過禮法,你為何偏偏總愛拿禮法壓著朕?” 他說:“便就如你所說,無論如何,沈二姑娘若入朝為官,那再封后,便就不合禮法,從沒有過這樣的事情?!?/br> 宋雋笑一聲。 “那陛下鐘意哪家的姑娘?” 江子期手里的折子抵著她咽喉,叫她聲音略啞了些,一雙映在燭光里,眼波流動,聽江子期緩緩道:“朕說過一遍又一遍了,jiejie也問過一遍又一遍了,非要聽朕點明了,親口承認我鐘意jiejie你,是么?” 他手里的折子略下沉,扣在她肩頭:“你要拿喬,朕如你的愿——朕喜歡你,要你做這皇后?!?/br> 滿殿燈火搖晃,寂無一人,窗外的夜色早已黑透了, “我以為陛下已經長成了?!?/br> 宋雋嘆一口氣。 她緩緩問:“陛下要立我為后,那依著你說沈二姑娘的,她為后了便不能入朝為官,那我手里的兵權,陛下預備著要給誰?滿朝里的武將,不知陛下信賴哪一個?” “……”江子期噎住,捏著折子的手發了僵。 宋雋又問:“陛下不嫌我年長,倒也敢問您,嫌不嫌自己的皇后不是完璧之身?” 江子期的瞳孔驟然一縮。 “你和…和趙徵?還是裴瑾?” 他手里的折子狠狠揚起,仿佛要砸在宋雋身上,最后回身甩了桌上的茶盞,滿地碎瓷映著水光,宋雋眸光疲憊地看著他鬧脾氣,緩緩道:“那折子里頭,有替陛下擴一處官窯的提議,陛下殿里的茶盞損耗總是快些,下頭有人問詢,是否要……” “你閉嘴!” 江子期折身回來,抬手就要撕她領口。 “他們能要了你,你也愿意陪他們,怎么偏偏只嫌棄我一個人?” 宋雋深吸一口氣,抬手把他手腕緊緊扣住,面色冷峻。 “因為我從前真的把陛下當弟弟看,是真的托付了真心給陛下,所以不愿意陪你逢場作戲地胡鬧?!?/br> “那趙徵呢?裴瑾呢?jiejie對他們,是逢場作戲,還是一片真心?” 她自記事起便握刀,十歲以后祖父沒把她當人一樣地折騰磨煉她,若她樂意,誰也撼不動她那一雙手的力氣。 江子期掙了兩下,望著她泛白的指節,只得把手停下。 “裴瑾叫我那不著調的jiejie看去,如今兩個人在公主府里頭耳鬢廝磨的,至于趙徵,宋jiejie你耳目通天,難不成沒有聽說,你中意的那位沈二姑娘,她近日與趙徵來往甚密,出入趙府不須通傳?” 宋雋扣著他掙扎的一雙手,眸光盡是疲憊。 “沈二背后是整個沈家,你哪怕不中意她,也不該推了她給趙徵?!?/br> 江子期愣了愣:“我并沒有,是趙徵他自己……” “陛下,我從前只以為你是年輕,喜歡胡鬧不懂事,三番兩次折我的體面也是無心,可我不是傻子,沈二姑娘才得了你賜下春闈名額的旨意,便莫名上了趙家的門,我不是猜不出什么緣由,你想做什么,我不是不知道?!?/br> 她垂著眼,嘆一聲。 她回了宋家的路上,便把此事想明白了。 沈二姑娘和趙徵沒什么交際,莫名其妙在年節的當口上了趙家的門,想想也知道背后有人推著,真是沒多少值得生氣的,只一點經年累月積攢著的失望罷了。 早在江子期朝她扔杯子的時候便失望著,到如今愈演愈烈,實實在在是疲憊不堪。 她護了江子期五年,被無數人算計心思,設圈套下鉤子,哪怕趙徵背后坑著她,也能安之若素。 畢竟最開始時候,她只想尋個暖床的,不計較有沒有什么真心。 偏偏一個江子期,她當真看作了弟弟,呵護庇佑著,為他落下半身傷疤,搭上了祖父的人,三番兩次地折她面子,只為了能娶她,便要想著法子刺激她一顆心,毫不顧忌日后的事情,也不顧及這件事情有什么后果。 她費盡周折扒了世家一層皮,欠下趙徵好大一個人情,替他籌謀打算著來日的江山,轉瞬這人便把沈家拱手送上,原本八竿子都牽不上的裙帶關系被他系了個死結。 替他費心血,替他熬日夜,替他死親人,替他守宮門。 算計她也沒關系,折辱她體面也沒關系。 可這一腔心血,輕而易舉,便就為了一點兒女私情的事情就被打翻了,直教她身心俱疲。 她不敢向著兒女私情低頭,瞻前顧后地把趙徵推走,為了心里頭一點圖謀苦苦奔走,落在旁人眼里頭是個傻子模樣。 眼下卻又輸給了另一樁兒女私情。 她慢慢道:“陛下,有件事情,我自覺理虧,不曾教過你?!?/br> “眾人景你仰你,不是因著你有什么曠世功績,做了什么中興之治,你十五歲時候,還是個孩子的年歲,便有人愿意把你推上帝王的位子,是因為祖宗禮法,不是因為你這個人?!?/br> “旁人能不守著禮法,你一個帝王,不得不守著?!?/br> 她甩開那雙手,后退兩步,整一整領口。 “明年陛下便弱冠了,這些話趕在年節前頭,跟您說出來,您若還一心想著娶我,做臣子的,無話可說?!?/br> 江子期垂著頭,臉埋在陰影許久。 半晌,他問:“是趙徵,你喜歡上了趙徵對不對?” 他抬起頭問她:“你生氣,不僅是因為我算計你,還因為,我籍著趙徵算計了你,是不是?” 他看著宋雋,眼里有鋒芒。 “你說朝中武將我無人可信了,那此刻,朕還能信你么?若他日要害我的是趙徵呢?” 宋雋心里狠狠一震,一口血噎在喉頭,直覺得對著年輕的帝王無計可施,又心尖鈍痛,仿佛猝不及防被點破了隱秘的見不得人的陰暗心思。 半晌,她輕喟一聲:“陛下,宋家人都會守著這江山,無論心在誰身上,都會替你守著這最后一道宮門?!?/br> “我也會——無論對面要害你的是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