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云帝召司天監監正入宮，目的很簡單：將大云太子的存在昭告天下。

    監正不覺得這事兒有多難，翻翻史書，就知道將天子、太子們的存在正當化乃至神化的先例比比皆是，異人降世，必有異象，深究起來，也不過是cao縱黎民百姓的手段，讓他們相信王侯將相，生來不凡。

    監正為云帝的太子想出的“異象”讓他自己都覺得很有意思。

    鳳鸞三年初，太子降世，天降瑞雪于人間，為祥瑞。司天監觀星象，太子命格不凡，有吞吐天地之氣度，君臨八方之氣象，又卜筮，知太子非凡人，貴極易夭，遂長于昆侖山，不告天下臣民，直至今日，方還云都。

    太子諱翊。

    監正把說辭編排得面面俱到，沒一點兒疏漏。

    當即昭告天下。

    并決定大祭時告宗廟祖先。

    云帝竟然早有太子！

    這天大的消息仿佛狂風般吹拂至云都每一個角落，原先揣測云帝不能人道的人們滿臉錯愕，無論如何都沒想到君王能把這秘密藏這么久，擠破腦袋也想把兒子送到宮中承嗣的王室宗親們更瞠目結舌，眼睜睜地看著愿望破滅，懊惱得恨不能沖到云庭掐死這個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太子”。

    更憤怒的人是謝長安。

    他睜開眼，就瞧見一臉凝重的狐貍臉。

    “……囡囡呢？沒嚇著她吧？”

    謝長安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沙啞，他還記得自己為什么昏厥：當時他在揉囡囡的腦袋，可暈眩感鋪天蓋地襲來，仿佛整個世界都顛倒旋轉，體內真氣不受控制地游走，亂作一團，沖蕩著他的經脈，讓他的身體不堪承受，在巨大的痛苦中失去意識。

    匈奴人的神荼花毒性厲害如斯！

    奇怪的是，上回他在這兒暈倒時，憂心忡忡地站在床邊望著他的小姑娘不在。

    狐貍臉嘆道：“師弟，你知道，你為什么會昏倒嗎？”

    謝長安奇怪地問：“不是因為匈奴人的毒？”

    狐貍臉搖搖頭，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說：“你聽說過南疆的蠱毒么？”

    見謝長安點頭，他接著道：“那你有沒有聽說過鳳凰蠱？”

    謝長安搖頭，“師兄，你有話直說，別吞吞吐吐的，成嗎？”

    狐貍臉只好道：“鳳凰蠱吧，可以說是蠱中之王，蠻荒時期，南越王把母蠱養在自己體內，子蠱養在心腹身上，被養了子蠱的人，永遠都要受母蠱支配，妄圖反抗，那很容易身死魂滅，所以吧，這個……”

    謝長安冷靜道：“你的意思是，有人下了鳳凰蠱給我？”

    狐貍臉道：“是這樣，這玩意兒一入人體，就會往心脈去，你今兒暈倒，怕就是因為子蠱在你體內橫行的緣故。不過也別太擔心，只要你不試圖反抗、傷害養著母蠱的那個人，往后就不會再覺得難受。就是吧……”

    他一臉同情。

    謝長安鎮定地問：“就是什么？”

    “鳳凰蠱吧，它只能通過交合，嗯，下蠱?！?/br>
    謝長安渾身的血都冷了下去。

    狐貍臉拍拍他的肩膀，說：“師兄也為你難過，要是能取出來，師兄咋也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你受苦，只是這蠱毒忒厲害，就算是我也沒那么容易取，你放心，師兄一定會想辦法。還有就是，不管是誰給你下的蠱，都很可能綁走了囡囡?！?/br>
    謝長安只覺得壞消息一個接著一個，云帝給他下蠱，還綁架囡囡？

    “為什么，這么說？”

    狐貍臉撓撓下巴，覺得很為難，可事已至此，也沒法兒再瞞下去，“囡囡吧，其實是你的女兒。我不知道你和誰睡來著，可要是嫉妒心強的女人，說不定會看你的女兒不順眼?！儆芯褪?，可能囡囡是讓她的母親帶走了，你三年前不是在云都待了兩年嗎，囡囡就是那會兒生下來的，那她的母親很可能還在云都，不是嗎？”

    謝長安頭疼欲裂。

    金鈴鐺的響聲如同鬼魅的呢喃，在他耳畔徘徊不去。

    他啞聲問：“有沒有辦法，現在就讓我想起來一切？”

    狐貍臉攤手，愛莫能助。

    會是云帝？三年前，依他的父親曲陽侯所說，他是在云帝身邊做鷹揚衛大將軍，幾乎和云帝形影不離，那……這念頭很荒謬，可心底有道聲音告訴他，就是云帝，他就是囡囡的母親，他的，女兒的母親，是他生下了囡囡，可……

    謝長安覺得自己腦門兒插了把劍。

    他都忘記了什么??！

    謝長安喃喃道：“真的是他嗎？”

    狐貍臉安慰道：“要是囡囡的母親，那還好一點兒，虎毒不食子嘛，我們崽那么乖，誰舍得傷害她嘛?！?/br>
    這時，天際響起鐘聲。

    鐘磬之音，渾厚低沉，響徹云霄，接連七下，沖破夜色，回蕩不休。

    狐貍臉怔道：“這是……有太子了？”

    謝長安覺得自己全身的血都凍住了。

    真的是他。

    狐貍臉看著謝長安連門兒都不走，飛檐走壁去了。

    擔心當然是擔心，不過云都這么大，憑他一己之力，也找不到囡囡，既然來人是把囡囡綁走，那必然有所圖，不會輕易傷她性命。接下來只有看小師弟的了，雖然失憶，但小師弟還是很可靠的，好歹也是大云的英雄嘛。

    狐貍臉決定翻翻蠱書，看能不能找出點解決小師弟問題的蛛絲馬跡。

    謝長安闖入云庭。

    他是長樂侯，又是救云朝于水火之中的英雄，原本就可出入宮禁，不受約束，只是今兒氣勢洶洶，很有幾分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氣勢，弄得侍衛、太監們都退避三舍，不敢擋道。

    重華宮外的鷹衛卻不得不攔。

    張毓道：“待我等稟報?！?/br>
    謝長安盛怒之下，揮手掃開他，說：“滾！”

    張毓好歹也是鷹揚衛將軍，對自己的武功很有自信，可沒想到，長樂侯只是隨手一揮，他就覺得仿佛有千鈞之力踏落胸前，口中血腥味兒彌漫，一口淤血險些吐出來。

    張毓咽下血沫，拔劍出鞘，直指長樂侯。

    換作過去，謝長安不會和他為難，他也不過盡忠職守，履行鷹衛的使命罷了，可此時，謝長安既因子蠱和神荼花頭疼欲裂，又因云帝和女兒急怒攻心，一點兒都不想和他啰嗦，不管誰想攔他，那都是自尋死路。

    對付一個侍衛，還用不著劍。

    張毓提劍攻上前去，可還沒碰到謝長安衣角，電光火石之間，他的佩劍就碎成數節，落在地上，丁零當啷，仿佛對他的嘲笑。

    重華宮的門緩緩開啟。

    云帝一身玄衣，冷冷地看著這場鬧劇，說：“吵什么?！?/br>
    張毓單膝跪地，抱拳道：“陛下，長樂侯闖——”

    “孤召見你，怎么才來?！痹频鄞驍嗨脑?。

    張毓：“……”

    謝長安和云帝一起進去，重華宮的門又闔了起來。

    張毓看著自己七零八落的佩劍，欲哭無淚。

    謝長安追上云帝，按住他的肩膀，將他扳向自己，急火攻心，詰問道：“你綁了囡囡？”

    云帝冷笑道：“囡囡？這是你給我的女兒起的小名兒？”

    謝長安剎時知道自己想的沒錯，囡囡果然是云帝生下來的，昨夜云帝說的居然是真的，他真的生育過，生下了他們的女兒，可既然如此，女兒為什么會在狐貍臉身邊？云帝又何必將她擄來宮庭？為何沒人知道女兒的存在？……不，七聲鐘磬，這是為“太子”敲響的鐘聲，而囡囡是女孩兒。

    “她在哪？我要帶她走?！?/br>
    云帝冷冷一笑，嘲弄道：“癡心妄想！謝長安，翊兒是我的太子，是云朝將來的君王，你以為我還會再讓她和你一起風餐露宿，吃盡苦頭？你連她的安全都保護不了，居然會讓人將她擄走，我不會再把她交到你手中?！?/br>
    “你讓人擄她，還反過來怪我？云帝陛下，你知道我為什么沒能攔下你的人？因為我中了蠱毒！鳳凰蠱，這名兒你聽過沒？只有云雨交合時這蠱才能進入我的身體，云帝陛下，我想就不用我告訴我cao過誰的屄了吧？”

    謝長安覺得憤怒。

    云帝就是有顛倒黑白的本事，明明是他的過錯，他總能三言兩語怪罪到別人頭上！

    云帝微微一頓，垂下眼，說：“謝長安，我不能再讓你從我身邊搶走女兒?！?/br>
    他扭過臉，把修長纖細的脖頸袒露在謝長安眼前，謝長安知道只要一低頭，自己就能咬住他的喉嚨，撕開他的血管，這念頭讓他有點兒興奮，下頭硬了，人在盛怒之下，會有這樣的反應也不罕見，他想撕開云帝的衣裳把他按在地上狠狠cao一頓，又想掐著他的喉嚨逼他說出囡囡的下落，折騰得他渾身是傷。

    謝長安喉結滾動，吞了口口水，啞聲道：“我不記得過去發生過什么，可我既然帶走她，就一定有我的原因?！?/br>
    云帝睫毛顫動，說：“當然有，你只是為了報復我?！?/br>
    謝長安撫上他的頸項，聲音充滿欲望，“為什么，我為什么要報復你？”

    “當年你做錯了事，我剝奪了你的爵位，和鷹揚衛大將軍的職務，你一氣之下，帶著我的女兒離開了云都。謝長安，你的心真狠，你還記得我是怎么生下女兒的嗎，我差點兒死在床上，可你呢，你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就把我扔在這兒，把我唯一的女兒帶走了?！?/br>
    謝長安掐著他的下巴，讓他看向自己。

    云帝的眼神充斥著恨意。

    這么說，是真的？他真的因為爵位和官位，把女兒帶離了她的母親？這聽上去不是他會干的事兒，可他不知道過去的謝長安究竟是什么樣的人，師兄說虎毒不食子，那云帝就算給他下蠱毒，應當也不會傷害他自己的女兒，囡囡在這兒很安全，唯一不安全的是他。

    “我想不起來，可你說的，很有可能是謊話?！?/br>
    “你早晚會想起來的，不是嗎？”

    謝長安咬著他的嘴唇，說：“你要是騙我，我就殺了你?！?/br>
    云帝低低一笑，說：“孤等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