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次見面,我們做戀人吧
07 樹葉喁喁私語,昏懨懨的晚鐘敲了七下。迷霧稀釋的黑暗中,兩人在監控的死角對峙。符離集倚靠著石墻,毫不畏懼地迎上德州的目光,夜色中,他看不清對方的模樣。他們離得是如此之近,近到能聽見彼此熾熱的心跳聲;可德州唇畔吐露的氣息又是如此沉冷,仿佛下一刻,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將自己置于死地。 月亮溫柔地撥開云層,悄悄游弋到夜空一角,與此同時,街巷被純凈的月華提亮了顏色:符離集終于看清那人輪廓分明的年輕肌體,和滿頭秀逸的銀色長發。銀灰的眼眸清澈,如兩顆晶亮透明的玻璃糖珠,好看得不夠真實??v使下頜被槍口硌得生疼,符離集也沒有移開自己的視線。 「jiejie,是我啊?!狗x集歪歪頭,向對方致以一個明亮的微笑。 德州愣了一下,握緊的槍柄卻未曾移開。幾秒鐘后,他終于開口了?!笧槭裁锤櫸?」 遠處突然傳來迫近的腳步聲。這一次,來的恐怕是真正意義上的秘密警察。 符離集意味深長地瞇起眼睛。 要是被發現就麻煩了。 德州躑躅的那一瞬間,金發青年移動重心,不動聲色地轉換著身體的受力點。抵在下頜的槍械出現松動,而德州反應過來的時候,秘密警察已經離他們越來越近??v使符離集有什么小動作,德州也不敢發出太多的響動。 下一秒,符離集成功掙脫對方的桎梏,出其不意地將一張精心疊好的紙條塞進了德州的口袋。與此同時,秘密警察手持明晃晃的探照燈,出現在兩人的視野里。 德州轉身,向街巷的盡頭走去;而符離集卻默契地選擇了和他背道而馳。就像是一對互不相識的陌生人,在黑暗中擦肩而過。 「晚上好,同志?!狗x集迎面和秘密警察打了一聲招呼。 「晚上好,符離集長官?!姑孛芫煨辛艘粋€標準的軍禮。 他們短暫地交流了一會。 符離集知道,在自己和秘密警察寒暄的這幾分鐘內,德州已經消失在暗巷的盡頭了。 08 在此之前,德州曾構想過無數次和他相遇的畫面。他知道,自己和符離集免不了短兵相接,甚至是唇槍舌劍。他們生而對立,再次見面的話,除了宿敵還能做什么呢? 他氣喘吁吁地將身形沒入貧民窟,來到那家門面破敗的五金店。 店內老板是個低調的男人,組織代號「蓮花」。 心照不宣地交換了一下眼神之后,德州走進內室,輕輕推動房間的暗格。暗室的樓梯出現在腳下。他擦亮一根火柴,小心翼翼地點燃墻頭的油燈,朝密室深處走去。 可以肯定的是,現在他絕對安全了。 暗室中沒有竊聽器,也沒有監視屏。 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小心謹慎地從衣內拿出符離集遞來的那張紙條。 紙面有些折皺,字跡卻在微暗的燭光下清晰可見。 上面只有簡短的兩行字。 「我愛你。 下次見面,我們做戀人吧?!?/br> 09 震驚之余,他反復確認著紙條上的筆跡,以圖發現字里行間的言外之音。這或許是一個美麗的陷阱,一次危險的試探,亦或者....只是兩句純粹的告白。心跳加速的瞬間,男人感覺有些呼吸困難。 這怎么可能? 德州攥緊紙條,又重新將它展開。 紙條上的字跡沒有消失,它們真實地存在著,可男人覺得一切都不可思議。 這短短的兩句言語,沒有針鋒相對的敵意,卻給了他精確,致命的一擊。 眼下,他的正確做法應是立即將告白信撕成碎片,丟進無人注意的垃圾桶,裝做渾然不知??傻轮莶]有這么做。 他渾身的血液沸騰了起來,像是被一種神奇的力量驅使,再三確認過紙條上傳遞的信息之后,他謹慎地將它疊好,夾入一本書頁泛黃的拜日記。 這么做太危險了。 他知道符離集的身份,一旦兩人的交流被人發現,后果將不堪設想。 最糟糕的事情并不是死亡。 死亡只是物質在生命意義上的終結,比死亡還要令人絕望的,是存在的痕跡被黨徹底消滅掉。歷史會拋棄他,所有身邊的人將遺忘他,像拂去衣角的沙塵一樣,將他從記憶中干脆地抹去。 除此之外,他的組織也會受到牽連,面臨覆滅的下場。 他強迫自己投入工作,思緒卻不受控制地飄向遠處。 德州。德州。 他一遍遍地命令自己。 別再去想那雙金紅色的眼睛了。 那個金發青年是個惡魔,你難道都忘記了?五年前他是怎樣對待自己的,又是怎樣對待自己的同伴的? 不能原諒。絕對不能原諒對方。 縱使自己可以無底線地接受那人的示愛,他的性別也不允許,他失去的親人和同伴,也是絕對不會允許的。 退一萬步講,符離集喜歡他,是建立在自己是異性的基礎上的。 如果那個金發青年知道自己的真實性別,會不會惱羞成怒地揭發自己? 昏暗的密室內,德州感到一陣雙目刺痛。閉上眼瞼,揉了會額角的太陽xue,朦朦朧朧的黑暗中,他仍能察覺到油燈微暗的光火,與視網膜飛蠅般的幻視。 他和人格中的另一個自己爭辯了許久,終于得出一個足以說服對方,也能安慰自己的理由。 他要利用符離集,以戀人的身份接近對方。 只是德州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單純地利用也好,付之真心也罷,他的結局從開始就已經注定。 死亡逐漸迫近,只是或早或晚。 在這個時代,他永遠都是輸家。 10 自那天起,他們試圖建立聯系。 直接搭訕是不可行的。如果對陌生人表現出明顯的興趣,秘密警察一定會加強監視的力度。 如何繞過電屏和竊聽器,逃避思想警察的追捕,是危險又極富挑戰性的嘗試。 三天后,符離集要在勝利廣場的附近演說。這是一場沒有事先約定的會面,一次意義深重的考驗,兩人卻心有靈犀,在同一時間抵達了同一地點。 那個星期天,玫瑰色的黃昏將城市淹沒,愛國青年高舉著顏色鮮亮的自由黨旗幟,簇擁在勝利廣場的中央,高呼元首萬歲。秋風瑟瑟,卷起片片璀璨的金葉。偌大的高臺上,符離集稱頌著元首的豐功偉績,不時向廣場上的群眾致以微笑。 然后他一眼就望到了那雙漂亮的銀灰色眼眸。今天傍晚,德州換了一身米黃色長裙,銀發高高豎起,臉頰沒什么遮擋物。 在往后十幾分鐘的演講中,符離集仍舊時不時地朝對方望去,目光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看著遠處。 演講結束,廣場上的群眾一片歡呼。 金發青年戴上兜帽,很快隱沒在狂歡的人群里,直到沒人再注意他的時候,一只微涼的左手悄悄挽住了他。 符離集屏住呼吸,感受著那人指端輕盈的碰觸,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突然止步會引起別人的注意。他們齊肩并進,像是未曾謀面的陌生人,誰也沒有說話,誰也沒有駐足。兩人甚至沒有眼神的交換。 但符離集知道,那就是她,不會錯的。 一切在人群中隱秘進行著。沒有人發現他們正手挽著手,穿過鋪滿鮮花的勝利長街,十指緊緊地相扣。 德州摩挲著青年手部的皮膚,用指尖傳遞著屬于他的溫度。 電流被對方激起,不受控制地襲遍全身。他們在人群中,在廣場電屏的監視下行走著。就這樣一直牢牢地握住彼此的掌心,直到人群開始分散。 即將分離的一刻,德州壓低聲線,用只有符離集能聽見的嗓音說道:明天下午四時,我們在空桑教堂后面的楓樹林見面。和太陽相反的方向行走,你會看到一條岔路。左拐,向前走大約一百米,然后右拐三十米。那里有塊灌木環繞著的低洼草坪。來的時候一定要避開人群,我有事情要跟你說。 得到肯定的答復之后,男人松開了手。 11 這一天,符離集穿得非常低調。 教堂的鐘聲敲過三下的時候,青年就動身了。他一路提防著路上的秘密警察,按兩人約定的路線,來到那片鮮有人涉足的楓樹林。 三點三十七分,對方還沒有來。 不知為何,符離集的心頭涌上一絲不可名狀的失落:萬一對方爽約了怎么辦? 她會不會把他一個人留在這里? 不,不會的。 符離集試圖安慰自己。 他只是太急切了。 他喜歡她,所以根本按捺不住想要見對方的渴望。 青年惴惴不安的等待著,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煎熬。 直到教堂的鐘聲敲了四下。那個讓他心心念念的人...終于出現在符離集的視線里。 「嘿!」失落的情緒瞬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瘋狂的喜悅。 「您好,符離集長官?!沟轮荼虮蛴卸Y地鞠了一躬?!缸屇玫攘藛?」 「沒有?!狗x集咬咬唇,面容含笑著否認道?!改?..你叫我阿符就可以了?!?/br> 「好?!?/br> 他們倚靠著一棵巨大的落葉喬木,小心翼翼地坐下來。 緊接著是不可名狀的沉默。 有點尷尬。 德州沒有說話的意思,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符離集。 金發青年被對方看得有點羞赧,于是率先搶奪了話語權。 「...我能抱抱你嗎?你今天真漂亮?!狗x集的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嘶啞。 德州躊躇了幾秒鐘,目光突然變得肅穆。他隱隱地嘆了口氣,聲音不置可否?!赴⒎?,我說過今天有事情要告訴你的?!?/br> 符離集眨了眨金紅色的眼睛。 「我知道?!?/br> 「我說的話可能會讓你失望,也或者,知道了某些事情后你會覺得有所落差。但是...我不愿意欺騙你?!沟轮莸穆曇艉囂降囊馕??!溉绻阏娴臏蕚浜昧?,就轉過身,閉上眼睛吧。親愛的,只要三分鐘。聽話,這三分鐘內不要睜開,好嗎?」 「沒關系的?!狗x集頓了頓?!覆还苣阏f什么,或者我看到什么,我都愿意接受你。我符離集...從來沒有喜歡過人。我真的...真的非常喜歡你啊?!?/br> 德州伸出食指,輕輕比了一個噓聲的手勢?!脯F在先不要說喜歡。三分鐘后再做決定。閉上眼睛,好嗎?」 符離集點點頭。他轉過身,讓視野陷入一片漆黑。 時間在黑暗中悄然流逝,那時候,他只能聽見衣料摩挲的聲音,與風吹樹葉沙沙的暗響。 這三分鐘,他等得異常艱辛。 他并不知道對方要做什么,也不知道三分鐘后自己面對的是怎樣的她。 這個人為什么這么嚴肅? 他閉著眼睛,默數著自己的心跳。 一分鐘八十次。三分鐘整整二百四十下。 「現在...可以睜開眼睛了?!?/br> 符離集轉過身。 震驚之中,青年看到的是一張十分英俊的男性面孔。那個人脫去長裙,換上干練的男裝,身形筆挺得好像一棵不屈的白樺。除此之外,他的面部卸去了紅妝,皮膚透亮白皙,只是沒了血色。那雙溫柔的眼睛,在玫瑰色霞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深邃,漂亮得不曾改變。 「在這個時代,愛一個人會被判處死刑。如果喜歡同性,那么罪加一等?!沟轮荽瓜卵劢?,聲音鄭重得不可思議?!阜x集,現在你還愿意嗎?」 12 四目交匯的那一剎那,符離集突然覺得無法呼吸。他凝望著他,任由那條不能碰觸的透明視線,將兩人緊緊黏連在一起。事實上,如果目光真的具備某種確鑿的形狀,符離集一定會采取措施,像應對記憶的追捕那樣,果斷地轉身走開,亦或出乎意料地迎上前去,將其反噬。然而現在,符離集卻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 他像一個徘徊在地獄邊境的旅人,進退維谷:向前一步是熊熊燃燒的赤巖烈火,向后一步是密不透光的深淵水域。 這個男人,真的是自己的未來嗎? 他反復斟酌著銀發男人的話,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那個女孩只是腦海編織出的美好臆象,她怎么會屬于自己? 符離集咬了咬唇。 可眼前的男人卻是真實存在的。 這個人,和記憶中的jiejie一樣,都有著一雙漂亮、深邃的銀灰色眼睛。 「抱歉...能讓我消化一會嗎?」符離集別過臉,聲音輕得微不可聞。 「沒關系的,阿符?!沟轮蓍L嘆了一口氣。面對青年的反應,他沒有感到意外?!脯F在的我,是不是嚇到你了?!?/br> 金發青年搖搖頭,小聲地說,「沒有。我只是覺得不可思議?!?/br> 「怎么了?」 「你明明知道我是男孩子,為什么還要接近我,冒著生命危險和我密會?」 德州不動聲色地笑了?!妇退阄沂桥?,和你密會就不需要承擔風險了嗎?」 「你別偷換概念?!狗x集挑高一端的眉梢,聲音委屈?!肝以趺粗滥闶?..」 青年將說出一半的話咽了回去。 「......」德州頓了一下?!改阏`會了,我只是剛好也對你有些感覺?!?/br> 符離集露出一個遺憾的表情。他抿抿唇,不輕不重地拍打著身上的金紅楓葉?!肝蚁胝f的是...五年前我們的確見過。我想起來了...你是那場病毒實驗的活體樣本之一。天哪...你是德平齋...」金發青年的聲音越來越弱。他慚愧地低下頭,將臉埋進自己的雙手?!改愕耐楝F在還好嗎?」 「他們都死了?!沟轮菝碱^微蹙,語調卻沒有起伏。他沒告訴符離集,自己已經更名了。 空氣不受控制地凝固起來,不知不覺中,青年收緊了拳,狠狠揉碎指尖殘敗的落葉?!改憬咏?,是為了復仇嗎?」 德州想要辯解什么,卻發現金發青年動作迅捷地站起身,極為防備地和他拉遠一段距離。 「不是的,阿符——」他剛要追上去,卻發現符離集已經退到遠處。 金色的林蔭下,德州只能聽見風吹樹葉沙沙的聲音,和青年那句卷入霞光的,近乎悲哀的告別。 「對不起?!?/br> 言語沒入秋風,然后就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