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17 又一個關鍵詞被屏蔽后,徐輕羽關閉電腦屏幕,放棄了搜索。他在黑暗中揉臉,抓著頭發往腦后縷,弄的蓬松又亂糟。 窗外的喧鬧聲越來越清晰,有人在叫喊慫恿,希望還待在房間里的人不要當懦夫,和他一樣站出來。徐輕羽拉開一條縫,看到那個嗓子扯到額頭青筋暴起的年輕人戴著一副普通的墨鏡,一輛警用摩托車剛好駛近并停下,年輕人配合地舉起雙手,任由警察搜身,并沒有發現黑鏡。 “所以你不能逮捕我!”年輕人扯著胸前的衣服,聲音依舊響亮,像是要讓更多的人聽到,但他四周上下的房門窗戶依舊緊閉,連燈都沒有亮幾盞,可能都和徐輕羽一樣,假裝自己并不存在。警察的工作重心在黑鏡持有者上,那年輕人的信用值又較為良好,只能教育他幾句,就匆匆離開。幾分鐘后,徐輕羽對面的樓房里有兩個人鬼鬼祟祟地跑出來,都是年輕人,其中一個正往口袋里塞什么,露出來的帶子很像最早版本的黑鏡。天黑得很快,但路燈還未到亮起的時間,徐輕羽看不清街上的動態,便將唯一的縫隙都拉嚴實,盤腿坐到床上開了暖黃光線的床頭燈。他扭頭看自己落在墻上的影子,一時不敢相信事態真的會發展到今天這一步。他曾被信用值的算法逼到走投無路,為了生存出賣rou體尊嚴,可作為這項制度最典型的受害者,徐輕羽就算再絕望,也從未有過當眾宣泄自己訴求和情緒的欲望,畢竟他一個人什么都無法改變。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附近有玻璃破碎的聲音,窗簾外的燈光暗了暗,很有可能是示威者砸壞了路燈。徐輕羽并不覺得吃驚,甚至覺得意料之中,未經申報的行動沒有組織全憑煽動,這意味著哪怕他們的出發點再怎么激情澎湃充滿理想主義,只要其中一個人搞了破壞,他們的活動性質就是暴力,訴求也就失去了合理性。 窗外恢復了寧靜,但徐輕羽依舊坐立難安,再次拉開窗簾,視野可及之處的街道雖然算不上凌亂,但路燈砸滅了兩個,那片黑暗中,兩個人影在瞳膜監控器連晃動,毫不畏懼地從黑暗里走出來,頭戴黑鏡,手里拿著的鉗具是專門用來破壞監控設備線路的。 兩人還想如法炮制地破壞另一處監控,剛把石頭撿起來,身后便傳來警鳴。兩人撒腿往前跑,但跑不過警察的摩托,被逮了個正著。從他們開始搞破壞到被壓上警車,所有樓房里的居民都和徐輕羽一樣只是默默看著,不開燈,不說話,不表態。這才是上c區的好居民,他們看到了正在發生的一切,但這一切對他們來說又從未發生。 除非他們有親朋伴侶在街上。 徐輕羽嘗試過聯系祁連,祁連每隔一段時間都會給他發條定位,讓他別擔心。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作祟,徐輕羽總覺得上一條短信隔得時間太久,祁連遲遲沒有發新的過來,這讓他越來越不安??伤约阂矌筒簧鲜裁疵?,唯一能做的就是別給祁連添麻煩,心里頭再焦慮,也只能乖乖待在房間里。 他這一顆心是在看到那道刀疤后突然跳空一拍的,緊接著他用力眨了一下眼,確認那幫氣勢洶洶的地痞流氓全都來自old town。他們也來了,或者說,他們只是來遲了,如果說那些信用值良好但依舊愿意上街的人是為了有一個更好的上c區,被信用制度壓迫到毫無希望的他們不介意這座城市變得更爛。 他們并沒有停留,直直向前走去,像是事先被告知一個目的地,很快就消失在徐輕羽的視線。徐輕羽摸了摸額頭,后背也是一身冷汗。他沒來由地想起祁連在old town被揍又不還手的那一夜,每一幀都無比清晰,包括那滴落在他衣袖上的血跡,那么鮮艷,不可磨滅如同刻進血rou的朱砂痣。 他更不可能忘記,祁連目色深沉,篤定地跟他說,槍不應該指向手無寸鐵的人民,哪怕他們先動了手。 徐輕羽將祁連昨天給他的那把槍從枕頭底下抽出來塞進大衣,不管不顧地往外跑去。等出了大門,他迎面遭了一陣強風,才意識到外面原來這么冷,沒走幾步,臉就被凍得像針扎一樣。 他往祁連上一個發給他的定位跑去,一路上都是孤零零一個人。昨天的上c區多有生機啊,今天晚上燈還是燈,光還是光,路還是路,但卻死氣沉沉。徐輕羽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腳底一劃栽進了一片臟雪,有警車駛過以為他是示威者,粗暴地將他拉起來,徐輕羽揉眼,正要開口解釋,一個熟悉的聲音驚訝道:“小嫂子!” 徐輕羽站穩,定眼一看,認出眼前的人是之前在警局見過的祝小可。祝小可比他還著急,劈里啪啦語速飛快,讓他趕緊回家別在街上走,徐輕羽把蹦進嘴里又化了的雪都咽下去,擺手說,他要去找祁連。 祝小可不知是該氣還是笑:“小嫂子你這不是添亂嘛,你快回去,祁哥沒事的?!?/br> “他有危險,他——”徐輕羽將外套拉鏈扯開一半,給他看內兜,“他忘了帶槍!” 祝小可抿嘴,瞳孔明顯一縮。坐在駕駛室沒下車的同事收到一條口令,像是要去完成什么緊急任務,催促他上車。祝小可雙手放在徐輕羽肩上,緊緊握著,松開的那一瞬間也結束了思想斗爭。 “往左邊走有個學校,祁哥半個小時前還在那兒做住校學生的疏散工作,之后沒有新的任務安排,人應該沒走?!弊P】傻吐曊f完,就轉身快步上車,之后再沒有回頭,但能從后視鏡里看到徐輕羽笨拙地往那個學校小跑而去。學校里的人員已經全部被撤離,原本應該有朗朗書聲歡聲笑語的校園在這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冷清又寂靜,徐輕羽不敢出聲喊祁連的名字,順著雪地里被踏出的路尋找,終于在教學樓的最后方發現幾串新鮮的腳印。 他小心翼翼,每一步都踩在前人留下的足跡上,越走近,體育館里悶沉的回音就越清晰。他沿著外墻挪到門口,探出半個頭往內窺探。 那里面空間很大,屋頂又高又闊,垂下不少白熾燈,但只亮了一盞。白光形成的三角錐里,近十余名男子圍成一個小圈單方面毆打中間的那一個,被打的人沒有發出聲音,但當看清那人粘著血跡的臉,那些被回音放大的拳腳交加聲全都撞在徐輕羽心里。 他不知道祁連為什么不還手,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嘗試著站起來,那個刀疤臉一腳踩在他的肩膀上,使他被迫臉頰碰地難以起身。刀疤臉對此刻狼狽的祁連很是滿意,暢然大笑,其他人也跟著笑,那聲音在體育館里此起彼伏,陰森又詭異。刀疤臉最大聲也最用力,笑到最后都咳嗽了,腳往下移,碾在祁連腰上,腰側的槍袋沒扣上,里面空空如也。 “祁警官今天是怎么回事啊,不帶槍也不還手,怎么著,瞧不起我們這些發小,???”那人自說自話,腳底用力,祁連雙手握拳,顯然是在忍耐。他嘴角有血跡,說話聲音沙啞,徐輕羽只能隱隱約約聽見,他問刀疤臉什么時候才能放下。 刀疤臉像是聽了個天大的笑話,又仰面大笑到咳嗽,他說不可能放下,怎么可能放下,那幾個從小一塊兒掏鳥窩偷雞蛋的朋友都是跟祁連走的,說是去警校,卻整整八年杳無音訊。八年后只有祁連一個人回來,一問三不知,兄弟家人想給他們收尸都找不到地方,他們能放下,苦苦等了八年的親生父母又該如何放下?! 刀疤臉沒再問祁連那些人的下落,不是不重要,而是看祁連這態度臉色,依舊不會說出來。祁連雙手撐地,踉踉蹌蹌站起身,正好站在白熾燈的正中間。燈光在他的五官上投下的陰影棱角分明遮蓋了血跡,使得整張臉立體得不像活生生的人而是希臘雕塑里的神。神問眾生如何才能平息心中的憤怒,眾生上前控訴神,說要神死,才能祭奠那些亡魂。 神對眾生沒有私心,答應交出自己的性命,徐輕羽都看癡了,直到刀片反射的亮光將他從幻相中拽回來。在刀尖指向祁連胸口的同一瞬,他從懷里掏出那把手槍,移步到門前往內開了一槍,大聲呵斥:“都別動!” 體育館里的人全都站立不動,一臉吃驚,徐輕羽也感到錯愕,不相信剛才那一聲是自己喊的。打破沉默的是倒地的祁連,刀還是刺進了他的身體,但被槍聲影響扎歪至右肩,很快,鮮血就染上最外層的衣服,徐輕羽加快上前的步伐,整個人進入光暈。 他有槍在手,方才的訓斥又中氣十足極具威懾力,還真有幾個人緩緩雙手抱頭不敢亂動,只有刀疤臉在看清來者是誰后又開始笑,比之前都還要癲狂,眼淚都止不住往下淌,癱坐到地上。 “這不是……你怎么……”他笑到說不完整話,看向祁連,又用手指著徐輕羽,“你是婊子,他是警察……一個婊子,一個警察……” “不許說話!”徐輕羽離祁連只有幾步之遙,身邊都是窮途惡棍,他們沒有出路,沒有退路,也就不怕一條死路。好在他有槍,指使那些人背對著蹲到墻角,他們不樂意,也只能不情不愿地照做。不是沒人懷疑徐輕羽根本不會用槍,但徐輕羽敢開槍,子彈正好擊中他們頭頂的磚塊,讓他們不敢再轉身。他這才把槍放下,兩只手臂都在發抖,直接跪在了祁連身邊。祁連艱難地抬起左手去擦他滿臉的淚,手指劃過,弄巧成拙地把血跡蹭上去不少。徐輕羽顧不得擦臉,哆嗦著手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摁在祁連被血浸透的肩上,沒了肥大絨服的遮蓋,祁連才發現他渾身都在發抖,膝蓋不住地打顫,像是這輩子的勇氣都上一刻耗盡。 “不是讓你別出來嗎?!逼钸B嘴唇發白,說話也沒力氣。徐輕羽竭力讓自己心緒平靜,但他止不住牙顫,只能搖頭,拼命地搖頭,眼淚越涌越洶。祁連突然就明白了什么,手上臟,就不摸他頭發了,但徐輕羽見他縮了縮手指,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掌心往自己腦袋上摁,不管不顧地把他的血盡可能多的留在自己身上。 隨后他把祁連扶起,搭著他沒受傷的左手往外走。祁連一直低頭看他,單薄的少年還在發抖,每一步都很虛,但就是沒倒下。兩人就快走到門口,刀疤臉咬牙切齒又柳暗花明,發現腳邊那顆彈殼是空的。 他們來自螞蟻窩,無牽無掛,槍里剩下的子彈就是真的他們也賭是空包彈,叫住祁連,緩緩朝兩人走過去。知道逃不了后徐輕羽突然就不抖了,連呼吸和心跳都倏地平復,兩人的目光一對上,不用言語,祁連就明白了,徐輕羽只想和自己待在一起,不論生或死。 這絕不是他最性命攸關的時刻,祁連對這一點非常清楚,過去的八年里,他不知跟死亡失之交臂多少次,又在鬼門關走了一圈再回來。 可只有這一刻,被徐輕羽十指相扣緊緊不放開的這一刻,他才徹徹底底地意識到,他是人,他怕死,他要活,和徐輕羽過余生。 他收起架在徐輕羽肩上的胳膊,右臂依舊不能動,但他不慌不忙,打開關機良久的警用對講機交給徐輕羽,然后接過他手里還剩四顆空包彈的手槍。 “等一下把身子轉過去,不要看?!边@哄人的溫柔語氣是徐輕羽很熟悉,總能讓他心安。他也一如既往的乖巧,轉過身將對講機貼著耳朵,聽祁連隨手選連接上的電臺正在播放的歌曲。 對講機不是音響,那首歌傳出來后電子感很強,只能依稀分辨地出歌詞: “這一個夜里雨點下得很密 悶透的屋里燈光疑似窗前雨滴 四處逃避 ……” 徐輕羽往前走了兩步,正好站在門沿上。他張著嘴,哈出的每一口氣都變成白霧,另一只耳朵里不斷傳來不同人的慘叫,但他很聽祁連的話,連回頭的沖動都沒有。 “前事不斷爬進來 早知道是場禍災 以為可以躲開 這意外意料之外 是天意上天的安排 ……” 祁連開了一槍,徐輕羽眼睛都沒有眨。 “曾經擁有的愛 比我更需要存在 ……” 又是一槍。徐輕羽還沒把歌聽完,整個體育場里的燈就全亮了。他這才扭頭,只有祁連在朝走來,其余人全都倒地慘叫不迭。 徐輕羽還想聽的,但正兒八經的聯絡聲傳來,問祁連在哪兒,為什么失聯這么久。祁連接過對講器,說他還在學校,簡單說明了情況請求支援后掛斷,再一次將沒受傷的手臂搭在徐輕羽肩上,相互扶持著往外走。 而外面下雪了。 薄薄積了一層,他們踩下的每一個腳印都是新的,沒有人走過,也不會有人覆蓋。 “空包彈……近距離射擊的話,有殺傷力嗎?”徐輕羽還是很冷靜,只是聲音沒有起伏,可能是凍得。 “會?!逼钸B回答道。 “那你剛才殺人了?” “沒有,我開的兩槍都只打了小腿?!?/br> “哦?!毙燧p羽頓了頓,又問,“那為什么不把四顆都打光?!?/br> “因為打多少顆子彈就要寫多少篇報告,我想偷懶,能不用就不用?!逼钸B扯著嘴角一笑。他失血過多,已經到了極限,但他還是強撐著,一次又一次睜開眼看黑夜,白雪,臉上有他血的徐輕羽。 他聽到了警笛聲漸行漸遠,同樣開始消失的還有徐輕羽的呼喊,一遍遍重復,慟哭到肝腸寸斷,求他別把眼睛閉上。 但這就是意志能控制的了,頹然倒下后的最后一眼,他看到同事下車朝自己跑過來,徐輕羽的眼淚正好落進他的眼眶。那滴眼淚裹著他,念著他,戀著他,助他在混沌的黑暗中不再疼痛。 有遺恨嗎,祁連在虛無中自己,如果就這么死了,他會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以前他從未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命沒了就是沒了,不可能再活一次,遺憾終究是遺憾,不想也罷。 但他現在真的后悔了,他在二十七歲的雪夜里真真正正活了一遭,沒來得及問徐輕羽一句,也渴望醒過來親口問徐輕羽一句,今天晚上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