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王都的石碑
佐伊和羅賓登上山丘,腳下是鋪滿小雛菊的草地。微風中的花海蕩漾起白浪,巍峨的石陣就佇立在前方人頭簇擁處。陽光給灰色的石碑鍍了一層暖意,讓它們看起來沒有那么不近人情。俯瞰圓形的石陣就像是地面張開的一張血盆大口,而那些參差不齊的三角形石碑就是巨獸發黃的尖牙。 羅賓拖著佐伊的手竄進人群,按路標的指示找到了記載著弒龍者預言的石碑。但她什么都看不懂,因為上面全是海國古語。 “為什么其中一段被劃去了?”羅賓仰平視著石碑問道。 佐伊表情神秘地把她拉到自己身邊,輕聲說:“據說那一段寫的意思是:亨德里克一世不是洛克堡( Lochburg)家族的后代,只是他們家收養的貞童?!?/br> “什么貞童?” 羅賓弓著背,把耳朵貼向佐伊。她明白佐伊不想讓周圍的游客聽見她們的對話。 “新海神歷元年之前,祭典上是要獻祭貞童給海神的——就是獻祭活人。所以像盧克堡這樣的貴族都會收養一些孤兒,給他們自己家族的姓氏,養到一定年紀再獻給海神——就是讓他們代替了自己的血脈去做祭品?!?/br> “讓別人代替自己的孩子去死???這真不公平!” 羅賓憤憤地說。 “所以亨德里克大帝實行了宗教改革,新海神教就摒棄了這項的習俗。有謠言說因為他自己就是貞童,所以憐憫和他一樣被收養的人;他認為獻祭活人太殘忍,才改成以貞童之血為祭品?!薄∽粢两又f, “他是海國人最崇敬的帝王。我們現在使用的日期系統,就是從亨德里克大帝加冕那年算起的。噢,還有,現任國王亨德里克三世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國王也是在海國四分五裂的時期統一了雙境的人——完全無愧于這個名字?!薄∽粢吝呎f邊把手貼在胸口,“國王萬歲?!?/br> “那這一段為什么要被劃掉?如果他沒有皇族血統,他就不值得人們愛戴、不值得頌贊了嗎?無論什么出身,他都是親手斬殺了惡龍的人啊?!?/br> “我想……是因為對于統治者來說,令人信服的說法很重要吧。你們也是因為相信鷹族的統領是鷹神在人間的化身,才會死心塌地追隨他的,不是嗎?”佐伊說,“不過那也只是傳言,沒有人知道被劃掉的這一段具體寫的是什么?!弊粢僚呐牧_賓的肩膀,用下指點向左面的一塊殘缺不堪的石碑,說,“那上面刻的就是?!?/br> 羅賓噘著嘴若有所思地消化著這些話,交叉著空蕩蕩的褲管走向另一側的石碑。她像烏龜一樣伸出脖子湊近石碑,念念有詞地瀏覽了一遍古語詩文,依然不知所云,只能從幾個重復的名字里得出結論——這些文字是關于第一個闖入冥界的戰士阿爾弗雷德的。她粗略地數了一下,這個名字反復出現了不下十次,但是的另一個主角的名字只出現了一次,于是好奇地問道, “為什么只有關于阿爾弗雷德的詩文沒有艾麗卡的?” “因為她不是武士英雄,她是被拯救了的人?!?/br> “不是就不能被歌頌了嗎?”羅賓問,面帶詫異?!斑@太奇怪了。在草原上,我們歌頌每一個人,每一個生命,每一個白天,每一個夜晚……” 佐伊表情有些無奈地點了點頭,“的確如此——那個時代流行的武功歌[1],都只歌頌武將帝王和人類英雄?!?/br> “只能歌頌男武將?” “嗯……”佐伊猶豫了一陣,這些問題讓她開始用另一種視角回顧海國的歷史?!昂孟褚矝]有聽說過女武將……不過她的名字被刻在了另一個石碑上,那是進入海神殿成為神之侍者的人的名單?!薄∽粢林赶驅γ婺莻€戳著天的石碑說。起伏的人浪截斷了石碑的下端,石碑看起來像是懸浮于塵囂之上。 “好吧……” 羅賓順著佐伊手指的方向移步,來到那個必須折斷頸椎才能望見頂端的石碑前?!鞍惪?,艾麗卡(Erika)”她念念有詞地掃視著石碑?!盀槭裁醋詈筮@個字母a和前面四個字母看上去不太一樣?像是不同的人寫的?!彼诼愿哂谧约侯^頂的地方找到了那個名字。 “年代久遠,有些石碑經過后人修繕也不出奇?!弊粢敛灰詾橐獾鼗卮鸬?。 “這樣啊……無論怎么說,我認為艾麗卡肯定是個女戰士?!?/br> “為什么?”佐伊不解。 “你想啊,如果兩個人要在陰森恐怖的冥界里爬上一萬級隨時都會崩塌的階梯,并且前后都被魔物和怪物夾擊,阿爾弗雷德帶著一個不能保護自己也不能戰斗的人是很累贅的。別說是他這樣一個普通戰士,就算戰神,也要把自己分裂成三個武士才能在護全艾麗卡的同時沖破重圍吧。所以我覺得她一定也是一個戰士,和愛人并肩作戰的戰士?!?/br> 累贅?這樣的字眼忽然像一陣涼風洞穿了佐伊的胸膛。她雖然清楚羅賓無意影射她,但是以夏洛特的身份活著的那些難熬的日子,把她“錘煉”得過分敏感了。于是她走近羅賓,柔聲問她: “你有想去的地方嗎?羅賓。這段時間你都在滿足我的愿望,去的都是我想去的地方?!?/br> “我……”羅賓別過臉,避開佐伊的目光。她無言地考慮了片刻,然后回過頭,視線俯射進佐伊的雙眼,“佐伊,我能不能問你件事?” 佐伊笑著同意了。 “如果你……我是說假設,就只是假設而已?!绷_賓反復強調?!叭绻銗凵稀?,這么說吧,如果你有一個朋友,她與一個有家室的人相愛了;而那人和妻子是因為孩子才結婚的——你知道的,海國的法律在這方面很苛刻,‘私生子’都要被流放……” 她粗略地解釋了一下才回到主題上:“如果那對夫妻愿意,你覺得這個人應不應該,或者說會不會愿意去跟他們一起生活?” “就像南境那些被包養的情人一樣?不,當然不,這是多么沒有尊嚴的生活方式啊?!弊粢林苯亓水數卣f,對羅賓聳了聳肩,“十分遭人鄙夷?!?/br> 這個回答令羅賓臉色驟變。她滿臉寫著失望,緊蹙的眉毛上還有些委屈。瞅見這樣的表情時,佐伊才突然記起赫倫提過鷹族人不是一夫一妻制,也才意識到這樣的“家庭關系”對于羅賓來說或許并不是那么難以接受——也許她假設的那個“朋友”就是她自己。于是佐伊感到尷尬和不知所措——她不小心越過了友誼的界限。她默默祈禱自己剛剛沒有讓羅賓感到自己受到了嚴厲的批判,并且絞盡腦汁想辦法補救,“我是說如果我做出這樣的選擇,我會鄙視我自己而已。別人怎么選擇我沒有看法也無權評論?!?/br> 但是這個說法也沒能熨平羅賓的眉頭。 羅賓嘆了口氣,說: “知道了?!薄〗酉聛硎且魂嚵钭粢裂栏l緊的靜默。羅賓拼湊這個句子的過程就像是拼湊一個三千片的拼圖一樣漫長?!澳阌袥]有想過要去哪里定居呢?比如……你喜不喜歡溫暖的沙之大陸?” “我……我還沒想好?!薄∽粢琳f。一陣感傷忽然扼住了她的脖頸,令她喉嚨發緊。關于“定居”的問題讓她不得不直面那件不愿意想起是事——羅賓只是自發地護送她去一個目的地而已,在她的生命道途上只能陪她一程。她們終要含著淚告別,她終要“放”羅賓去過她自己的人生。于是佐伊再次感到惶恐不安,感到孤立無援,感到無依無靠——就像是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正躺在一艘漂浮在海上的木船里,唯一的燈塔即將消失在視野中;四周是浩瀚大海,沒有陸地或是島嶼的影子;天空中除了烈日就再無其他坐標;而船身下偶爾飄過的黑影,不知是什么來自于深海的長著無數只觸手的龐然大物。 “你是不是有必須要去的地方,羅賓?”佐伊問。 “我……我要去北境一趟。你不介意的話……” “不了,羅賓?!弊粢猎诹_賓提出邀請前就果斷地拒絕了她?!拔疫@樣的‘死人’回北境太不方便了?!?/br> “……我不會去太久,很快就會回來的。你在這里等我幾天,行嗎?我會給你寫信的?!?/br> “好的,羅賓。別擔心?!薄∽粢琳f。載著一顆沉重的心挪向另一個石碑…… …… 金發女人在懷念故人的期間,又續上了一根煙。她的聲音愈發喑啞,但還沒有要讓嗓子休息一下的打算?!熬褪悄翘焖脑?,讓我決定我要頌唱的是人民的歌,是平凡的生活,是雛菊上的露珠,船帆兜住的海風,淌過山谷的小溪……后來就有了那首主角為女性的武功歌?!彼琅f沉浸在回憶里?!澳翘煜挛缥覀冊诼灭^外告別,羅賓記下了地址以便于給我寫信。然后把錢都留給了我之后就走了?!弊粢琳f。 “你知道夫人那段時間去哪了嗎?”維多利亞問。 “孿流城。她給我的信都是從孿流城郵寄出的。但沒有留下具體地址,因為她在信里也再三強調不要回信,所以不需要具體地址吧?!弊粢琳f?!爸劣谒プ鍪裁戳恕也恢?,她后來也只是說有些事必須處理。但是我想應該和沃利有關?!?/br> 維多利亞和威廉用表情請她解釋這個想法。 佐伊清了清嗓子,“她回來之后,臉上多了很多情緒,還要我教她繡花。她說她想在百花盛開的南境找一種叫做藍色矢車菊的花,但是藍色的花只生長在皇室貴族府邸和神廟的花園里,所以她找不到就只好繡在手帕上。平民不能購買藍色的絲線,于是她就用最接近的紫色代替了?!?/br> 維多利亞恍然記起去參加葬禮的路上見到的那個手帕——終于在帷幕升降起落數次之后迎來了它的返場。這也在某種意義上證明了佐伊的猜測是對的。 “所以在那之后,我就一直‘趕’她走,鼓勵她回到戀人身邊,不要為了我的事耽誤自己的人生——畢竟我不能一直依賴一個比自己年輕七歲的人。也是在她離開的期間我遇到了一些事,茅塞頓開,也終于找到了自己的歸屬?!弊粢令D了一下,語調逐漸變冷,“只不過是那時候我沒料到她的戀人是沃利?!?/br> “羅賓第一次回北境,離開了大半個月——比預想的要久得多。我不懂節制,錢在第三天就花光了。所以想到了那張唱片公司的名片——這后面的故事你們也知道了;后來,有天晚上我回旅店的時候遭到了搶劫,但還算是運氣好,幾個‘灰色女士’恰巧路過,用辣椒水把那兩個歹徒‘噴’走了。我于是也加入了她們,從此白天的佐伊就是‘灰色女士’,夜晚的奈廷格爾就是個唱歌的?!?/br> “灰色女士(the Gray Lady)是什么?” 威廉問。 “是我們的自稱?!弊粢翆ν冻鲂θ?,下巴微微揚起,有那么一絲自豪的意味?!拔覀兪且蝗菏チ宋磥硪矝]有過去的女人?;蚴潜粺o理由退了婚的——你們知道,這種事情發生之后,人人都認為是女方的錯。這就相當于宣告了女方的社會性死亡;或是被男人強迫過——你們應該懂我說的那種強迫;或是被丈夫拋棄了的;以及不能回到娘家,沒有依靠,也不打算再改嫁的寡婦?;疑俏覀冏陨淼那灏着c人生的‘污點’混合之后的顏色。我們白天都在洗衣房工作,夜晚一起住在洗衣房的宿舍,相互照應,相互保護?!弊粢两忉尩?。 “好了,我啰嗦了這么多,該說請人井了?!薄∽粢翐苌⒘嗣媲暗臒熿F,“那是羅賓第三次從孿流城回來之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