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私下探案
威廉的房門正對著樓梯。維多利亞從里面出來后,一手叉腰,一手懊惱地搓著直梯光滑的橡木扶手責備自己剛剛表現得太不自然了。樓下走廊里傳出木輪咿咿呀呀地向后院轉去的聲響,正當維多利亞把腦袋從扶手上垂下去“窺探”時,門鈴響了。于是她提高聲音喊了一聲“我來開吧”,便跑下了樓梯。到了門后她才發現羅莎林早就被女仆推到后院里享受今天最后幾滴陽光去了,根本沒有聽見門鈴。 “圣主保佑?!薄∷_門向來者打招呼。 “國王萬歲?!薄¢T外的卡洛斯·薩默克里克先生也向她問好。他沒有穿教袍,說明這是私事?!安剪斂诵〗?,能請你來談談嗎?” 他側了側身,露出身后的黑車——那種滿大街都是的普通黑車,一點都不起眼。 維多利亞捏了捏手里被折疊、蹂躪多次的尸檢報告,“好的?!彼c點頭,隨神使走下了門前長長的石階。 “圣主明鑒,里弗福特伯爵,我一直在想你什么時候會聯系我?!薄【S多利亞坐進車后座,在神使為她關上車門的同時向副駕駛的白發先生打了聲招呼?!拔椰F在有證據能夠證明你的妻子不是自殺,另外,我也有幾個問題想要問你——可以嗎?”,維多利亞沒有把時間浪費在毫無意義的客套話上,直接開門見山地進入主題。 “圣主保佑,布魯克女士,請繼續說下去?!薄〔粼谏袷够氐椒较虮P后面,“砰”一聲關上車門后對維多利亞說道。他向后側過身,盡量與后座上的女士對視——即使他看不見。從擋風玻璃投進車里的光線直接穿過了他淡粉色的眼珠,讓他的眼睛從這個角度看起來幾近透明。 “伯爵夫人是左撇子對嗎?讓她失血過多的傷口卻在左腕。我這里有一份更詳細且真實的尸檢報告,上面寫著夫人的脖子上有個針眼,喉嚨還有撕裂傷——我能問一下,夫人是否需要定期注射治療,還有事發前一晚的宴會上,她有被豬骨頭或者魚刺這樣的硬物卡到過喉嚨嗎?” 那位扎著馬尾的金發先生把上半身扭向維多利亞,露出困惑的表情,然后又把目光投給伯爵,似乎在催促說:請快回答,我也很想知道問題的答案。 “注射治療?” 伯爵說,深而短促地吸了一口氣后又把身體轉了過去,背緊貼在靠背上,“沒有,從來都沒有。另外,宴會上她只咬了兩口面包,她說她胃口不好,沒有心情享受食物?!薄≡谒f話期間,神使的目光由始至終都鎖在他身上,微蹙的眉眼里充斥著擔憂之情。 “那么夫人也可能是死前被人注射過毒藥……夫人吞下的東西,若是不經過解剖就不可能知道是什么。而且,解剖也讓我們有機會查出夫人被注射過什么試劑,還有她是否死于中毒,雖然以現在的技術可能很難做到——只是有這么一些可能性?!薄【S多利亞如實說。這些話把氣氛拉進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里,讓這個狹小的空間顯得更加閉塞。神使凝視著伯爵,似乎也在急切地等待他的回復。海國人認為人體是神賜的,解剖是對逝者和海神的不敬。所以為了警方能夠盡快破案,規定,兇殺案的尸體可以不經過家屬同意就解剖驗尸。而法醫解剖時必須有一位神職人員在場,這樣神使可以向神請罪,贖罪,并超度亡靈。 思考片刻后,維多利亞又開口說道,“我認為,夫人會不會把什么重要證物吞進肚子里,以免被犯人拿到?” 她刻意在此停頓了一下,以強調下一句:“那將是把我們引向兇手的一個重要證據?!?/br> 又是一陣壓抑的沉默,夜幕就要垂落在擋風玻璃上了,車里的空氣也開始變涼——卻不一定是由于天氣的原因?!澳阌心軌蛐湃蔚娜诉x嗎?” 伯爵忽然打破沉靜,問道?!懊魈炝璩?,我們從羅賓故鄉請來的獵鷹族祭祀就會靠岸了,我們原本就計劃要按她的風俗將她天葬——她本來也會被切割得體無完膚,所以從她胃里拿出證據來,也不算什么大事?!薄∽詈笠痪渌f的尤其艱難,喉嚨里卡著控制不住的哽咽。然后他又用幾次深呼吸驅趕聲音里的顫抖,轉頭對薩默克里克先生說,“卡洛斯,你會幫我超度她的靈魂嗎?” 他神情真摯,盡管發散的目光完全沒有接觸到對面的人。 “當然,沃利(Wally,伯爵名字Walter昵稱),我當然會的?!薄】逅够貜?。就是他這樣內容復雜的眼神讓維多利亞相信他們是關系親密的家人。維多利亞默默分析著:伯爵沒有帶隨從,開這種普通的車,說明他來見我這件事也是秘密,他不想讓別人知情。而他只帶了薩默克里克先生一人,說明伯爵非常信任他。這一點在夫人死后,神使是第一個趕到松林堡的人這件事上也不難看出。伯爵甚至有些依賴他,不止是需要他導盲指路的那種依賴,更多像是一種心理上的依賴。而且在他們談話過程中,薩默克里克先生幾乎沒有開過口——他不是來交談的,他是來提供一種精神支撐的。 “里弗福特伯爵,你還記得那天在你蘇醒之后照顧了你的那個見習法醫嗎?” 維多利亞提起威廉。 “他要價多少?” 伯爵立即問道,像是在商海里沉浮多年的人的一種下意識的反應。 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噎住了維多利亞的喉嚨,她從來沒考慮過要以此獲利的事,她不過是在調查真相,維護正義,她想要的“回報”無法用金錢衡量——但是轉念一想,如果需要威廉的幫忙,這應該由威廉決定。于是她答道, “我必須先和他談談?!?/br> “那么你呢,布魯克女士,你希望我給你怎樣的報酬?” 伯爵又問,實際上是在探討維多利亞這么做的動機。 “我只想要查出真相。你的誠實與你提供給我的信息就是最好的報酬?!薄【S多利亞說。 背對著維多利亞的伯爵臉上露出極其淺的一抹笑?! 傲_賓的葬禮將在明日深夜于海蛇峰舉行。那位紳士什么時候能夠給我答復?” “明天。還有,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也可以去參加夫人的葬禮嗎?”維多利亞問,把右拳放在胸口以表誠心。她想要參加葬禮,因為葬禮是理清一個人的家庭和社會關系的絕佳場所。 “可以,但你也許會感到不適?!薄〔羯埔獾靥嵝训?。 “謝謝你,里弗福特伯爵。韋德先生每周一都在大學上課,剩下四個工作日在警署工作。所以我們明天可以在六點一刻的時候,于省屬皇家醫學院北校區的太平間門外碰面——那里人少。如果我們兩個都出現在那里,就說明他答應了——你認為怎么樣?” 維多利亞提議。 “好的。我期待明天能在那見到你們兩位?!薄〔粼俣绒D身,強迫自己擠出笑容,他用空洞的眼神“望”著維多利亞?!爸x謝你為羅賓做的這一切。祝愿你有個美好的夜晚,圣主保佑?!薄∷蚺戳藗€圣禮。神使也跟了一句“圣主保佑”。 “噢對了,里弗福特伯爵?!薄【S多利亞在下車前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能問一下,為什么夫人在宴會當晚禁止你進食嗎?” “我也不知道。她不愿意告訴我原因,只是跟我多次強調這很重要,要我相信她,將來會跟我好好解釋的——我就照做了……誰知道,沒有將來了……” 伯爵又把臉別回去,背對著女警,把哀慟欲絕的情緒都藏在座椅靠背后。維多利亞于是留下一聲“節哀順變”就推開了車門,把悼念的空間留給死者的家人。 對話在天黑前結束了,維多利亞踩著石階向屋子走去,涼風裹在她脖間,讓她打了個寒顫。正當維多利亞在心里打著草稿,計劃著該如何跟威廉商量的時候,威廉拉開了房門,看他的著裝是要出門的意思。那就等到他回來以后吧。維多利亞心里默念,與威廉道了再見。 餐桌上的燭光搖曳,烤盤里的烤牛rou冒著裊娜的香氣。維多利亞和威廉面對面坐著,心不在焉地咀嚼著食物,火光在他們深邃的眼窩里跳躍,餐廳內異常靜謐。坐在桌子另一側的羅莎林被夾在中間,圓溜溜的眼珠來回擺動著,機敏地感受到這二人之間的氣氛里醞釀著什么。于是她嘗試挑起話題,“我最親愛的哥哥,你下午出門做什么去了?” “沒什么,墨水用完了所以去鎮上買了一瓶?!薄⊥唤浶牡鼗氐?。 羅莎林知道他前天才買了瓶新墨水回家,猜測他撒謊的原因是不想在這個時候把實話透露給維多利亞——以免破壞了驚喜——一定是這樣。她主觀臆斷地想。于是她接著問,“你有什么想對維琪說的嗎?” 威廉正在切割烤牛rou的刀猝然一滑,在陶瓷盤的表面刮出令人牙酸的聲音。他停下手里的動作,神色詫異地望著羅莎林,“為什么這么問?” 維多利亞也感到奇怪,“怎么了?”,她看看羅莎林又看看威廉。沒有人為她做出解釋,這似乎是兄妹間獨有的暗號,她完全參不透,只好繼續進食。在吞下一口奶香濃郁的土豆泥之后,維多利亞垂眼盯著著盤子里的豌豆,強裝不經意地提了一句,“但我有事想要跟你談談,利亞姆,你晚餐后有空嗎?” 說出這些話耗費了她今天百分之九十的勇氣,此刻她的心跳的速度就像是剛經歷了警校里最殘酷的體測。 威廉舉起右手邊的紅酒,抿了一口,然后說: “正好,我也有事想跟你談談?!?/br> 此時的羅莎林儼然成了桌上三人中最興奮的那個。她自認為心領神會:現在的情況就像是被劇烈搖晃過的、密封玻璃瓶里的天然氣泡水,看似平靜,實際上貼著瓶壁向上攀升的小氣泡都積蓄著爆發力,只等待打開瓶塞那“?!钡囊宦暋谑撬龘沃姥?,輕輕一推,輪椅順從得地向后退去,“今天收到催稿的信件多得都能裝訂成書了,請原諒我不得不先離桌去趕稿了——誰都別來打擾我?!薄≌Z調要歡快得要飛起來。羅莎林的雙手轉著輪椅兩旁的木輪,敏捷地離場,然后甩了甩鈴鐺,召喚女仆來幫助她上樓。 幾分鐘后,餐廳里剩下的兩個人也放下了刀叉,把桌上的殘局留給女仆去收拾,就一前一后踏上了木梯。羅莎林透過書房的門縫向外窺探,在看到那對男女都一起進了威廉的房間時,全然忍不住竊笑,感嘆這一刻真是姍姍來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