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露寒和蘋果
沈檸一向不大管沈霽,做事總是憑興趣,從沈霽有記憶開始,沈檸一直花上大把時間一個人待在他的畫室里,偶爾會有客人上門拜訪。 他也不記得他是什么時候學會了做飯,也不記得有多久沒和沈檸一起坐在飯桌上好好說過一句話,昨天沈檸一時興起帶他出去逛,自然是讓他驚喜的,而季蘭藏的出現只像是一個插曲。 而現在發現季蘭藏又重新出現在這個拐角,沈霽也有些驚訝,皺了皺眉,推著自行車走過去,轉念又想,沈檸大概連他離開了都不知道。 畢竟這不是他在意的事情。 季蘭藏早上是跟著沈霽出門的,勉勉強強勾住了門把手,看著沈霽騎著自行車消失在視線里,小短腿跟不上,于是又坐在了那個拐角。 他沒來過這里,在嬸嬸家吵架時被嚇了出來,迷路走到了那個拐角,他很想吃那個看起來軟乎乎的東西,聞起來很香,但又不好意思走過去,縮在角落里咽了好多次口水。 沒想到今天又是這樣,他昨晚認真記了一半路,亂摸亂撞又走回了這里。 他靠在墻上摳手心,低頭看腳尖,不知道可以去哪里,像只流浪貓。 不知道站了多久,季蘭藏沒了力氣,滑了下去,右腳腳指頭從破掉的鞋頭里鉆了出來,有點冷。季蘭藏曲了曲腳趾,抱起腿,感覺到睡意和饑餓,腦袋像裝進了一個昨晚吃的那個叫棉花糖的東西。 沈霽走近,恰好聽到從某個小肚皮里傳出來的咕咕聲,然后看著那個小腦袋縮了縮,露出一截白凈的細脖頸,還有那引人注目的五個腳指頭。 “季蘭藏?!鄙蜢V呼嚕了一把那軟乎的腦袋,把人叫醒。 季蘭藏兩只手從長長的衣袖里露出來,各揉著一只眼睛,大大地打了一個哈欠,然后露出那雙大眼睛,脆生生地喊了聲:“沈霽?!?/br> 喊得倒是干脆清楚。 哈,沒禮貌。 沈霽把人招過來,敲了下他的腦門,想要樹立自己的威嚴,好歹大他七歲呢,可是大了一倍。 “不能直接叫名字,要叫哥哥?!?/br> 季蘭藏眨眼,紅嘴唇緊緊抿住,不叫人。 “跟我念,哥——哥——” 沈霽看他一副呆樣,也不想跟小孩兒計較,想要拉著季蘭藏走,沒成想這固執的小孩兒像被訂在了這兒,掰著墻角,挪不動分毫。 僵持不下。 沈霽抿了抿嘴角,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浪費時間在這兒逗一個不熟的小孩兒,想要轉身,心底又閃過一絲陌生的感覺,然后發現小手指被人握住了。 也是一種陌生的感覺。 沈霽低頭去看,季蘭藏還低著頭,一只手緊緊攥住他的手指,另外一只手反過來覆在臉上,他才驚覺那張臉和那只手上沾著濕漉漉的水。 沁入了春日傍晚的寒,自此長長久久地糾纏著入眠后每一個時辰。 沈霽扯起自己的T恤衣角把那只手擦干,看見一雙發紅的眼睛,然后從書包里掏出紙巾,塞到那只手里。 那只手真是太小了,小得沈霽覺得會從他的手里消失不見,像手里的一把細沙,一捏就碎。 季蘭藏乖乖地接過那張紙巾,展開大大的一張,把臉蓋住,然后甕聲甕氣地喊:“哥哥——” 似乎是害羞的意味。 紙巾濕潤,變得透明。 話音落下,才半掩著顯出那張臉,慢慢展開,從清澈的眼到抿起的嘴角。 是張娃娃的臉,說變就變。 沈霽心臟好像成了那張被季蘭藏眼淚浸濕的紙巾,變得柔軟透明,季蘭藏吸一下鼻子,搖了搖沈霽的手,把沈霽從地面扯到天上,一下子從戲謔的玩笑成了壓在肩上的云朵。 是上帝的饋贈。 * 沈霽坐下,挑起一夾面條,看季蘭藏不太熟練地用著筷子,啃住一頭,吸進去一根面條,見沈霽看他,還傻乎乎地瞪著眼睛。 吃完飯,沈霽洗完碗,發現家里沒有能給季蘭藏用的小勺子小衣服,看季蘭藏端端正正坐在沙發上,走向沈檸那一天似乎都沒有打開過的畫室。 一走近,門卻一下子從里面被打開了。沈檸面上不再有像昨天那樣的笑容,一臉冷漠,等沈霽開口。 “我想帶季蘭藏去買點東西,今晚他和我一起睡?!?/br> 沈檸點了個頭,好像又沒了走出那間畫室的欲望,冷冷地看了坐在沙發上捏著耳垂的季蘭藏一眼。 季蘭藏剛才吃面時碰到了碗,被燙到了,發出了一句細細的呼聲,隔了一秒才把碗放開,白白嫩嫩的手指被燙得發紅,聽了沈霽的話,坐在沙發上捏耳垂。 一直捏著沒放開,好像那就是他一輩子要堅持做的唯一一件事情,沒有什么事能打擾到他。見沈檸那樣看他,竟還眨眼笑了笑。 是個只記得昨晚那只粉色棉花糖的小傻子。 沈霽穿了件外套,給季蘭藏胡亂套上一件干凈衣服,半拉半扯地帶人出了門。 逛了不少時間,沈霽確認買完了該買的東西,細致得像是在考試,過分地認真。 回家路上路過那家棉花糖店,粉色的棉花糖已經賣光了,于是季蘭藏挑了一個白色的。 小孩兒累了,趴在沈霽身上,很輕一個,呼吸聲也不重,沈霽手腕上勒著幾個裝著各種他覺得季蘭藏會用到的東西的袋子,抬頭看了看頭頂寂寥的月色,側過去碰到了季蘭藏的頭發。 很軟,所以他又忍不住蹭了蹭。 夜里很安靜,沈霽想著明天要把季蘭藏怎么辦。 季蘭藏有點笨,總是慢一拍的笨,好像是該被好好教的時候沒有受到好好的引導,導致他總是會回不過神來,不像個活蹦亂跳的七歲小孩兒,成了個活動不太靈敏的玩偶人。 半夢半醒,季蘭藏覺得有點冷,朝著沈霽滾過去,把自己塞到溫暖的角落,沈霽也自然地抱住他,像是抱住小時候才會有的玩偶熊,緊緊靠在一起。 第二天一大早,沈霽摸到懷里的熱源,半睜開眼,就瞅見季蘭藏翹起來的頭發。小孩兒揉了揉眼睛,嘟囔著說了句什么,翻個身又蜷起來。 沈霽腦袋清醒了才明白剛才季蘭藏說的什么。 小孩兒喊了句哥哥。 喊得沈霽有些心花怒放。 沈霽把季蘭藏拉起來吃早飯,小孩兒吃得慢,沈霽眼看著要遲到,拍了拍他的頭。 “我去學校,中午吃飯去叫我爸,不行的話就去樓下那家面館,晚上我回來給你做?!?/br> 沈霽晚上回家又比昨天晚了半個小時,原因是那老頭又拖了堂,路上和一個同學聊天,速度也比昨天慢。 沈霽把車停到樓下,瞟到正坐在面館板凳上搖晃著細腿的粉色身影,當頭一棒。 他把季蘭藏給忘了。 季蘭藏不再像昨天那樣灰撲撲,穿得整整齊齊,小狗一樣耷拉著腦袋摳手心,為了不打擾老板做生意而坐在了角落里,看上去有幾分可憐。 沈霽走過去,蹲在了季蘭藏面前,和他對視。 季蘭藏大概就是記吃不記打的性子,看到沈霽,漂亮眼睛亮晶晶的,表現出了和昨日完全不同的熱情。 季蘭藏雙手緊緊圈住沈霽的脖頸,暖熱氣息撲在他的耳側,脆生生的一句:“哥哥?!?/br> 面館老板見季蘭藏長得好看,沒收錢,他下午坐在店里也乖乖的,沈霽抱著人走出店面時,老板還以為他是沈霽家親戚的孩子,夸他可愛,想要摸摸他的臉。 不過季蘭藏躲得很快,和之前的遲鈍反應全然不同,腦袋埋在沈霽鎖骨處,不愿意露出來。 老板當他害羞,笑著去招待客人,沈霽把人抱到自行車后座,掐了掐他臉上的rou,嘴角溢出了一點笑。 沈霽帶著季蘭藏去兜風。 小鎮在黎河上游,最不缺的就是各種公園。沿著河邊的路一直騎,樹也愈加茂密,人也愈發地少。 沈霽慢悠悠地騎,從大街小巷晃過,開到了黎河邊上,季蘭藏緊緊抱著他的腰,衣服也用力攥在手心,腦袋不時碰到他的后背,跟落日余暉相比要熱一點。 路過沈霽學校大門時,季蘭藏扯了扯沈霽的衣服,沈霽嗯了一聲:“對,我在那兒上課?!?/br> 說著心底升起一點愧意,沈霽含糊解釋:“今天不小心回來晚了,以后不會了?!?/br> “有時間讓爸爸給你辦手續,也來這里上課,跟我一起?!?/br> “一起”這個詞對季蘭藏來說吸引力確實很大,不過他沒有選擇權。 沈霽帶人回家,沈檸就告訴他,讓季蘭藏跟著他學畫畫,以后他也會給他找老師,是不容置喙的語氣。 晚上季蘭藏坐在床邊,沈霽坐在沙發上喝水,才發現白襯衣被攥過的那一塊兒上有顏料的痕跡。 “喜歡畫畫嗎?”沈霽看了看衣服,把季蘭藏的手拉過來。 手里還有些殘余的痕跡。 季蘭藏說不出喜不喜歡,中午敲開那道門后,他就看著沈檸,沈檸把畫筆塞到他手里,他就畫了幾筆,手上就沾了顏料。 沈檸不管他的午飯,他就搓了搓手,聽沈霽的話,跑下樓去了面館,然后等了一下午。 喜歡和不喜歡都還不是他能明白的概念,他見沈檸笑了,因此在沈檸問他時他就下意識點了頭。 可現在沈霽好像皺了皺眉,他就絞著手指不知如何是好。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季蘭藏要是跟沈檸學了畫畫,也算是和沈霽“一起”。 在沈霽十二歲之前,也是跟著沈檸一直學畫畫。但沈檸后來愈發沒有教他的心,他也失了興趣,帶著跟沈檸作對的想法,去了學校上學。 沈霽看著季蘭藏沒洗干凈的手,面上沒什么表情,卻沒有把他的手放開,直到季蘭藏喊了句渴,他才站起來去給他找水。 不過沒有找到。 沈霽拿著一個蘋果,問季蘭藏要不要。 季蘭藏點了點頭,坐在旁邊看沈霽削皮,一圈一圈,一直沒有斷掉。 但季蘭藏卻怎么也辦不到。 那根長長的蘋果皮,過了幾年,到季蘭藏手里,還是會突然斷掉。 然后被一雙更大的手接過去,成為完整不斷地一圈。 “啊,又斷了?!笔莻€青稚的聲音。 “給我?!边@個聲音有些磨砂的質感,要成熟一些。 “唉?!?/br> “你去畫畫,我給你削就行?!?/br> 季蘭藏坐在沈霽旁邊,和三年前一樣,還是緊緊挨著他,看沈霽削蘋果。 沈霽削好后切開,遞一塊給他,兩個人一前一后吃起來。 過了三年,季蘭藏已經從以前那個只有跳起來才能在窗邊看到沈霽上課的那個小孩兒,長到了可以每天提前畫完每天沈檸給的任務,然后到教室門口等宋霽下課的小孩兒。 反正在沈霽眼里,他大概會一直是個小孩兒,穿著粉色衣服,拿著粉色棉花糖的那個小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