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倒退十四年。

    聯邦93年，整個國家從長達半個世紀的混戰中慢慢復蘇，社會生活逐漸步入正軌。中央大廈每日都會向四方傳報好消息，被炮彈和血色蒙蔽的天空有了白鴿飛過，偏僻小城的路上也不時有街頭藝人唱著歌走過。

    聯邦大慶后的禮拜一傍晚，老師把因為大慶而拖欠的課程補完，沈霽騎著自行車從學?；丶?，在心里數念那個頭頂锃亮的老頭，老頭今晚留了很多作業，放學之前還扯著嗓子說必須得補上一周的課才能將進度補上。

    路中央突然不知道從哪里躥出一只小貓，沈霽緊急剎車，那只灰撲撲的小貓被嚇退了點距離，一雙圓眼睛直直盯著他。

    沈霽倏地想起昨天在街角撿到的那個小孩，蜷在拐角，原本就有些破舊的白衣服臟兮兮的，春寒料峭的時節里也只穿著一條短褲，露出磕破了的膝蓋，腦袋也埋進了那兩條顫巍巍的細腿間。

    原本是不大起眼的。

    大慶最后一天，沈檸突發奇想叫上沈霽出門，添置了不少衣服，沈霽習慣了沈檸的各種奇怪行為，由著沈檸像打扮個娃娃一樣給他挑衣服。

    回家路上已經是傍晚，沈霽走得累了，停在一家店門口旁邊休息。

    沈檸看他提著幾個袋子，稚氣的臉上老成地沒有什么表情，彎下腰摸了摸他的頭頂。

    沈霽皺眉搖頭，躲開那雙好看的手，“不要摸頭頂，會長不高。我才十四歲?！?/br>
    沈檸在心底嘆了一口氣，面上卻笑瞇瞇地，問沈霽：“那我們才十四歲的小沈霽要不要吃棉花糖呢？”

    “停在這里就是想吃對不對？那我就勉為其難地給你買吧，不過只能吃一個，吃太多對牙齒不好?！?/br>
    沈檸說著就轉身走進了店里，沈霽轉頭一看，才發現他停在了一家糖果店門口，門口柜臺擺著很多軟乎乎的棉花糖，沈霽其實也沒有特別喜歡吃這東西，一個就太多了，甜得膩人。

    思考的一會兒時間，沈檸已經付好了錢，往沈霽面前遞過來一支粉嫩嫩的棉花糖，沈霽不喜歡這顏色，他還小的時候沈檸總是給他買這種顏色的衣服，害得他去學?？偸潜荒嵌延憛挼男『航o盯住。

    翻了個白眼，沈霽提著袋子就往外面走，當然沒走幾步就被沈檸追上了。

    “哎呀，小霽才十四歲，可以吃棉花糖啊，不要害羞嘛?！?/br>
    “粉色很好看呀，小霽難道不喜歡嗎？”

    那只討厭的粉色棉花糖不停在眼前出現，沈霽一個用力，把那只棉花糖從眼前推開，結果那只棉花糖從眼前掉到地上。沈霽見它滾到了拐角，只露出一點竹簽。

    “啊，掉了，爸爸好難過，小霽居然把棉花糖丟掉了?！鄙驒幰桓蓖葱牡臉幼?，嘆了口氣，“不過得撿起來丟進垃圾桶，不能亂丟?！?/br>
    “嗯?！泵嫔嫌行擂?，沈霽繃著小臉，邁著腿往拐角走去，還未走到，那支竹簽突然被一只手握住。

    沈霽頓了頓腳步，繼續往前走，看見那支竹簽消失在拐角。

    走到街角，視線里出現一個小小的身影，頭發軟趴趴地蓬起來，有些凌亂，蹲在地上，拿著那只棉花糖看，從沈霽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見小孩兒翹起的睫毛和圓潤發紅的鼻頭。

    小孩兒發現了停在面前一直沒有挪動的一雙腳，抬起了頭。

    沈霽看見那雙形狀好看的大眼睛，撲閃撲閃，蜂蜜色的眼睛里掛著一輪彎月，和剛出現在天上的那輪一樣明亮。

    見沈霽沒有說話，小孩兒開了口。

    “你好，請問，這是你的嗎？”

    像是不知道手里拿的東西到底是什么，說話慢吞吞地，童聲稚嫩。

    “嗯?！鄙蜢V應了一聲，從那只小手里接過來已經沾上了塵土的棉花糖，“謝謝?！?/br>
    “不用謝?！鄙蜢V看小孩手上有點臟，在把棉花糖遞給他之后，小孩埋頭，裝作不經意地把手蹭在同樣有點臟的衣角上擦了擦，大概是不好意思。

    然后小孩兒又坐回了地上，細胳膊圈著細腿，腦袋埋進雙腿間，好像是不在意還沒有離開的沈霽。

    沈檸這時候也跟了過來，“小霽怎么還沒有把棉花糖丟掉，掉在地上的棉花糖不能吃哦?！?/br>
    沈霽轉過頭回他：“沒有吃?！?/br>
    走到沈霽身邊，沈檸也發現了靠墻蜷著的小孩兒。

    “是認識的朋友嗎？”沈檸問。

    “不認識?！鄙蜢V回他。

    沈霽猶豫著要不要走，見那小孩兒小幅度地轉了轉頭，露出一只眼睛偷偷地看他們，發現沈霽在看他后又趕緊閉上了眼睛裝睡。

    沈霽踢了踢地面，扯了扯沈檸的衣角，說：“爸爸，我想吃棉花糖?！?/br>
    沈檸面上沒什么表情，還沒把眼神從小孩兒身上挪開，自然發現了他們的小動作，也察覺了沈霽的心軟，順著沈霽的心意，笑著推了推他：“去，叫小朋友一起去買棉花糖?！?/br>
    小孩兒肯定聽到了沈檸說的話，只是不敢有什么動作。沈霽走過去，彎下腰，戳了戳那節還算白凈的手臂，被那軟乎的手感驚了一下。

    像是白色的棉花糖。

    “喂，你要吃棉花糖嗎？”沈霽問。

    小孩兒像只畏畏縮縮的兔子，把被沈霽碰過的手臂收到身旁，背到身后，露出巴掌大的一張小臉，看著沈霽，卻沒有說話，只是吸了吸鼻子。

    “就是這個?！鄙蜢V指了指手上還沒有丟掉的棉花糖，“不過這個臟了，不能吃了。我們可以再去買一個?！?/br>
    “去嗎？”

    沈霽看著那張沒什么反應的臉，其實已經快要失去耐心，頂了頂腮幫子，皺了眉，想要轉身就走。

    還沒來得及轉身，左手被抱住。

    小孩突然用力點了點頭，蓬松的頭發搖搖擺擺，像是貓咪甩毛，發出了細細的一聲嗯。

    眼睛瞇起，睫毛蝶翅一樣并在一起，小臉上未褪的嬰兒肥因為笑而變得很明顯，可愛又乖巧。

    沈霽原諒了他總是慢一拍的動作。

    小孩兒跟著沈霽回了家。

    沈檸給他和沈霽一起洗了個澡，然后給小孩穿上了沈霽小時候的衣服。

    于是小孩兒坐在沈霽的床上，臉上是被蒸汽熏出的粉嫩顏色，穿著沈霽極其嫌棄的小時候那粉嫩嫩的衣服，還拿著一只比他臉還大的粉色的棉花糖在啃。

    沈霽小時候留下的衣服對小孩兒來說也有點大了，剛才洗澡時他看見了小孩兒身前明顯的肋骨，小小的一個人兒，沒有長rou，明顯發育不良。

    沈霽看著那雙因為夠不著地面而晃蕩的腿，用手拍了拍，問他：“喂，你叫什么名字？幾歲了？”

    這小孩兒也不是不會說話，但說得不太利索，像是小時候沒有人教，一路上就說了三句話。

    一個“嗯”。

    一個“這個”，因為沈霽問他要什么顏色的棉花糖，他指著唯一一個跟被沈霽丟掉的一樣顏色的粉色棉花糖，回了沈霽。

    還有一個“謝謝”，還挺懂禮貌。

    那雙腿停止了晃蕩，小腦袋從棉花糖后面探出來，舌頭還舔著嘴邊。

    小孩兒又沒有說話，停止了所有動作，盯著沈霽。

    “問你話呢?！鄙蜢V戳了戳那只拿著棉花糖的手，“我叫沈霽，你應該也不會寫，不過我可以教你。我今年十四歲了。你呢？”

    小孩兒突然打了個噴嚏，不過把棉花糖握得很緊，沒有掉。

    沈霽嘆了口氣，這小鬼，是不是有點傻。

    小孩兒突然跳下床，把棉花糖遞給沈霽，站著和沈霽坐著差不多高。

    沈霽當他沒有聽懂他的話，誤以為沈霽是要吃他的棉花糖，想把棉花糖還給他。

    那雙手卻握成了拳，規規矩矩放在身側，像是鼓起勇氣準備宣布一件大事。

    “我叫，季蘭藏，我今年……”

    沈霽不知道他說的是哪幾個字，見他低著頭張開十只短短的手指，從左手數到右手。

    “一、二、三……”季蘭藏猛地抬起頭，差點把沈霽嚇到，“我七歲了，爸爸說的?！?/br>
    沈霽聽他說他爸爸，想要告訴沈檸。

    “那你爸爸在哪兒？你知道怎么聯系他嗎？”本來看這小孩兒一個人孤零零坐在那兒是沒人要呢，結果是有爸爸的，得告訴沈檸，不然小孩兒他爸肯定會擔心。

    季蘭藏伸出一根手指，嘟著嘴，發出噓聲，他手指指向屋頂，然后湊到沈霽身旁，小聲地說：“阿婆說，爸爸去天上了，聯系不到他?！?/br>
    季蘭藏擠到沈霽身邊，咬手指：“我好久沒見他了，也好久沒見阿婆了?！?/br>
    沈霽感受到身旁溫熱的體溫，還真是沒人要的小孩兒啊。

    他側過頭去看季蘭藏，發現他在咬指甲蓋，輕輕拍了拍季蘭藏的腦袋，說：“不要啃你的手指甲，不衛生，而且，很丑?！?/br>
    沈霽也不知道這小孩兒懂不懂死亡是什么意思，把他的手指從嘴里解放出來。

    “你看?！?/br>
    季蘭藏手跟沈霽比起來還很小，指甲蓋被啃得坑坑洼洼，被放在沈霽手里，跟沈霽的比起來確實不好看。

    季蘭藏摳了摳另一只手的手心，被沈霽從沙發上拉了起來。

    “走，我教你寫我的名字?！?/br>
    書桌對季蘭藏來說有點高，于是沈霽把筆和紙拿到茶幾上，給季蘭藏示范他的名字怎么寫。

    “先是三個點，然后……”

    季蘭藏拿著鉛筆跟著沈霽寫，畫畫似的，歪歪扭扭，寫得很大一個。

    沈霽撇了撇他的字，也不打擊他，沒想到季蘭藏手肘碰了碰他。

    “我教你，我的名字?！?/br>
    說著就動起筆來，邊寫還邊嘟囔著什么。

    沈霽湊近，結合他寫得不大好看的字，聽懂了他在說什么。

    “季，是季節的季?！?/br>
    “蘭，是蘭花的蘭?！?/br>
    “藏，是隱藏的藏?！?/br>
    最后一個藏字因為筆畫太多比蘭字大了一倍不止。

    “啊，是捉迷藏的藏啊?！鄙蜢V寫了個藏字在一旁，發現季蘭藏歪著頭看他，貓眼一樣的眼睛顯露疑惑。

    “捉迷藏就是，你躲起來，我來找你，一個小游戲?！?/br>
    沈霽騎著自行車路過那家棉花糖的店，瞥了一眼那個拐角，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小小一個，穿著的是沈霽那件粉嫩的衣服，蜷在了墻角。

    啊，季蘭藏是在跟他玩捉迷藏嗎？

    可真是太容易被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