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秦鎮果然壓軸出場。

    不再擱著搖搖晃晃的手機鏡頭，以這樣近距離地看著他，池容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秦鎮這些日子是以怎樣的心情，過怎樣的生活。

    他赤裸的上半身幾乎沒有一點兒完好的地方，到處都是青紫的瘀傷，尤其肩背上那道傷口，看上去比視頻中還要嚇人，讓人不禁懷疑，頂著那樣的傷口怎么還能出現在這樣的地方，而不是去醫院好好處理。

    他不是在打拳，而是在自虐。

    山海般的尖叫聲中，他這場比賽的對手也越過圍繩走上拳臺，將近兩米的身高，魁梧的身材，還有夸張的肌rou，滿身滿頭的刺青，一出場就帶給人巨大的威懾感，池容毫不懷疑他的力量。

    秦鎮連看都沒看光頭一眼，垂著眼，目光不知落在何處，臉上神情看上去那么寥落，仿佛不是站在狂熱的拳臺上，而是獨自一人，漫步在茫茫的沙漠中，沒有同伴，沒有方向，只是一步又一步地向前走。

    主持人吼出一堆戲劇性的念白，煽動著觀眾們的情緒，誘使他們慷慨解囊，押下更大的賭注。

    他的聲音從四面八方的音響中潮水般涌來，氣勢洶洶地擠到每個人耳邊，可池容卻覺得那聲音離自己很遠，遠到可以忽略。

    他看著秦鎮的睫毛于射燈的強光照耀下落下的陰影，心臟那兒，疼痛的感覺，又開始了。

    拳擊手們碰碰拳，比賽正式開始。

    光頭獰笑道：“娘炮，這兒也是你來的地方？不回家抱著你媽喝奶嗎？”

    秦鎮終于抬起眼，正眼看他，漆黑眼瞳中燃起一把冷冰冰的火焰。

    池容抿抿唇，知道他是真的生氣了。

    秦鎮對父母的感情很深，尤其是對他的母親，那位英年早逝的女人，生前養育了一個能為她豁出命去的好兒子。

    他不敢想，秦鎮會做何反應。

    下一秒，秦鎮率先出拳，狠狠揮向光頭的臉……或嘴巴。

    他不要命似的，不管對手多少記重拳打在自己身上都不防守，只一味進攻，進攻，再進攻，每一記拳頭都力道十足，打在最能讓人疼的地方。

    和光頭相比，秦鎮體型不占優勢，可勝在矯健靈活，反應極快，力量也不見得比他弱，尤其，他不怕疼，更不怕死，或者說，他上臺就是為了疼。

    池容在喧囂的人群中怔怔地看著，忍不住想起七年前，他也曾陪秦鎮一起去過拳擊俱樂部。在那兒，秦鎮有最好的教練為他量身定制最科學的訓練方案，有最好的裝備保護著他身上的每一塊兒肌rou，可現在……

    光頭被秦鎮逼出兇性，怒吼一聲，揮拳砸向秦鎮的太陽xue，這一拳倘若擊中，恐怕秦鎮非死即傷。

    地下拳賽幾乎沒有規則，也從不計分，唯一的取勝方法就是將對方打倒在地，無法站起，至于對方是死是傷還是投降，都無關緊要。

    那拳砸中自己的前一瞬，秦鎮才側身閃避，拳頭擦著他的頭皮重重滑過，打了個空，與此同時，秦鎮貼身抱摔，將光頭砸在地上。

    這一刻，整個拳擊臺仿佛都在震動。

    拳擊場內尖叫聲震耳欲聾。

    池容眼睜睜地看著光頭痛苦大叫，撐著手臂，想要站起來。

    秦鎮卻不給他這個機會。

    他單膝跪在光頭胸口，壓制住他的一切反抗，舉起拳頭，一拳接著一拳，擊打他的臉，拳拳到rou，拳拳生風。

    拳擊場內一陣死寂。

    擴音設備兢兢業業地運轉著，將拳臺上的聲音傳到每個人耳邊，所有人都不再發出任何聲音，而全神貫注地看著R兇悍的暴行。

    每一拳的聲音，聽在他們耳中，都仿佛戰神刑天揮舞戰斧，帶著毀天滅地的氣勢。

    砰！

    砰！

    光頭的慘叫回蕩在池容耳邊。

    秦鎮面無表情，看不出分毫瘋狂，或者憤怒，他只是一遍一遍地提起拳頭，然后砸向光頭的臉。

    光頭的臉血rou模糊。

    死寂的時間越來越長，人們靜默中的情緒更為瘋狂，暴力的美妙攫取了每個觀眾的心，無數人雖未出聲，可池容聽見他們心底的呼喊：打死他！打死他！

    主持人并未上臺阻攔，也未倒數。

    拳場是不在乎有人死在臺上的，反而樂見其成，哪場比賽死了人，下一場比賽的觀眾數量都會再創新高。很明顯，對這些喜歡看地下拳賽的觀眾來說，死亡的刺激誘惑力巨大。

    況且，所有人走上拳臺前，都簽了生死狀呢！

    砰！

    砰！

    池容聽見光頭急促的呼吸，越來越輕，越來越弱，他膽寒地想，這個人要死了，他的生命正在消失，秦鎮真的想殺了他。

    砰！

    砰！

    砰！

    小文喃喃道：“cao，真他媽帥！”

    池容咬咬牙，上前抓住圍繩，厲聲道：“停下來，別打了，要出人命了！”

    行兇的男人拳頭僵在空中，眼睛眨了眨，過了兩秒，機械地回頭，看向聲音來處，瞳孔微微收縮，是池叔叔，池叔叔怎么會在這兒？是，是來找他的嗎？

    他乖乖地放開光頭，站了起來，不等主持人宣布他的勝利，便拉開圍繩，走下拳臺，走到池叔叔身邊。

    秦鎮抬起手，想去拉池叔叔的袖子，可還沒碰到，就看見自己的手背血跡斑斑，看上去，又野蠻，又臟污。

    他放下手，低著頭道：“池叔叔……”

    人群中發出一片噓聲，喝倒彩聲，不少人推擠著涌向“R”和那個掃興的人，宛如漩渦般拉扯。

    秦鎮別過臉，不敢看池叔叔的表情，說：“先，離開這兒?！?/br>
    他帶池容走拳手的路出去，拳場的工作人員們為他們擋住洶涌的觀眾，叫罵聲在身后響成一片。

    池叔叔，都看見了？

    秦鎮將他帶到休息室，擰開一瓶未開封的礦泉水，遞給他。

    池容沉默著接過，看見瓶蓋上沾到紅色，那是秦鎮的血，還是……還是那個光頭的血。

    秦鎮有點兒緊張似的，垂著手，站在池容幾步遠的地方，身上有血，有汗，有數都數不清的傷口，他想換回自己的衣服，可池叔叔在這兒，他動不了，他貪婪地看著池容，就像在沙漠中跋涉的旅人終于見到一抔清水。

    他小心翼翼地開口，“池叔叔，你的傷，好點兒了嗎？”

    池容拿著那瓶沾染血跡的礦泉水，冷冷道：“和你無關。秦鎮，我來是想告訴你，你的股份，請你收回去，那是你的父母留給你的，他們一定也不愿意看到你把它交到外人手里，還有，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會在地下拳場打黑拳，難道，你沒有別的事好做了嗎?！?/br>
    秦鎮長長的睫毛顫了顫，小聲道：“池叔叔，我不會，收回股份的，除了它，我沒有什么，能給你的了?！?/br>
    池容皺眉。

    秦鎮低下頭，說：“我，我沒有別的事做了，一想起，我讓你遭受的一切，我就沒辦法，去做任何事?！?/br>
    池容心頭涌起百般滋味。

    他咬咬牙，狠下心，說：“你以為你這么做是在懲罰你自己？我看你只是在逞兇斗狠。秦鎮，我告訴你，你這么做，一點兒用都沒有?！?/br>
    “我知道，池叔叔……不管我怎么做，都沒辦法，讓你受到的傷害消失。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該去做什么?！?/br>
    該做什么，才能讓你原諒我，池叔叔？

    你不會原諒我的，是不是？

    秦鎮站在角落，高大挺拔，英俊帥氣，身上的傷痕更顯的他落魄不羈，頗有幾分江湖浪蕩子的魅力，比明星硬照還有味道。換了外邊兒的觀眾們，恐怕要不顧一切撲上去摸他的腹肌了。

    可他低著頭，頹然苦笑，整個人仿佛一只被主人遺棄了的大狗，縱然可憐兮兮地求饒，打定主意的主人也不愿再看他一眼，唯他一只狗躲在角落，宛如陰影。

    池容張張嘴，說：“你自己，沒有想做的事嗎？不管是念書，還是工作，哪怕是旅游，吃喝玩樂，一個想做的事都沒有嗎？”

    秦鎮搖搖頭，做錯了事兒似的，輕輕地道：“沒有，池叔叔，我沒有想做的事?！?/br>
    池容眉毛皺得更緊，“那你長這么大，都沒想過嗎？”

    秦鎮別過臉，說：“爸媽還沒走的時候，我想過，長大之后，要做宇航員?！?/br>
    池容：“……”

    現在，還來得及嗎？

    他是真沒想到，兒時的秦鎮居然還有過這樣……正氣凜然的夢想。

    他忽然有些心酸，如果當年，他的父母未曾罹難，他的夢想會有實現的機會嗎？

    池容清清嗓子，說：“現在想做宇航員恐怕晚了一點兒。我看新聞上說，NASA的太空旅行項目正在招募旅行者，以你的身體素質，應該沒問題?！?/br>
    秦鎮喉結滾動，低聲道：“我也，看到了，可，我沒錢，船票很貴?！?/br>
    池容：“……”

    著實不便宜，可以說是有史以來最貴的一張票，只船票本身就要5800萬美金，折合人民幣四個億，在空間站每天的花費也要24萬，一個月下來，只吃喝拉撒就要七八百萬。

    他說：“這張船票，我給你買，羊毛出在羊身上，反正都是你的錢?！?/br>
    秦鎮聽了，卻一點兒高興的意思都沒有，消沉地道：“池叔叔，你就這么，想趕我走嗎？不讓我留在你身邊，不讓我留在寧城，現在，都不愿意讓我留在地球了?！?/br>
    池容淡淡道：“秦鎮，別裝可憐，去做點兒別的事，你就會知道，一切都會過去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