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三哥太教我傷心了,都把我忘了!
一夜無夢。第二早醒來,鐘陌棠的胳膊都快沒知覺了,好容易從榮錦堯的肩膀底下抽回來,一時是舉也舉不得,擱也擱不下,重新活絡開的血流小針似的,刺得他連手指頭都打不了彎。他難受地哼了兩聲,把榮錦堯哼動彈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道了一聲早,那聲音明顯有一半還在夢里。 “我胳膊麻了?!辩娔疤恼f。 再來,榮錦堯已坐起身,衣服都沒顧上穿就替鐘陌棠按摩,盹兒徹底醒了,非常的過意不去:“昨晚上睡太沉了,什么也不知道了?!?/br> 日出已過,太陽從外間窗口斜斜地照進屋里,將室內染出一抹溫馨和暖的色調。鐘陌棠大老爺一樣靠在床頭,沒上沒下地享受著榮三少爺身體力行的道歉;榮三少爺毫不介意,一臉的樂在其中。 這幅主仆顛倒的畫面多么不成體統,鐘陌棠卻找不到半點打破這份和諧的理由。也許是榮錦堯的神情過于安然,一舉一動都在說,他期盼已久的事成真了,再也不必遮掩、試探,他收斂的熱情終于可以明明白白地釋放,誰也攔不住他對他喜歡的人好。 有那么一刻,鐘陌棠覺得一切仿佛回到了現代,這里不是什么霍府內宅,眼前的人也不是世家公子,不過是一對情侶在出行途中訂住在一家特色客棧,纏綿一夜醒來,他身心舒暢得只想賴床。他不得不不承認,太姥爺在追人這件事上真有天賦,輕描淡寫就讓你陷進他的羅網;別管你是否仍心存顧慮,你反正對他沒有辦法,你說不出任何破壞氣氛的話來。 “好點沒有?還是再揉一會兒?”榮錦堯笑笑地問。 “起吧,再躺又該睡著了。我都餓了?!辩娔疤拇蛑纷饋?。 他越是不見外,榮錦堯越是高興,滿心覺得兩人的關系進入新階段了,穿衣洗漱時臉上的笑就沒有散過。 收拾妥當,他叫鐘陌棠和他一起用早飯。端茶送水進來的兩個小丫頭直對眼色,都納悶:榮家公子昨夜是做了什么好夢,一早起來就笑成這樣? 吃過早飯,榮錦堯向霍家人打了招呼,說自己已和一位舊友有約,請他們不必等他,堂會開場前他會自己過去戲園。鐘陌棠問他是哪里的舊友,他笑:“你啊,想和你出去走走?!?/br> 原打算去熱鬧的地方好好逛一逛,然而提起王府井、東安、大柵欄這些名字,鐘陌棠的臉上不見絲毫向往,仿佛很不感興趣。榮錦堯問他是否不歡喜人多的場合,他說無所謂。榮錦堯想了想,說:“其實我也不大愛逛,不然到北海?” 北海的確人少,除了像他們這樣“情正盛”的新晉情侶,沒幾個人有閑情逸致在大冬天里逛公園。還好太陽不錯,風也不算硬,兩人沿著已經上凍的湖邊漫步,專挑太陽曬得到的地方走。 拐過一道彎,太陽跑到身后去了,兩條人影長長地投在前路上,相差半頭高矮,肩挨著肩。鐘陌棠又一次不合時宜地想起了上一段戀愛,那時他和男友也曾來過這座公園,記得是個傍晚,兩人走著與現在相反的方向,也是踩著自己的影子。 說實話,沒卷進這個時代以前,鐘陌棠簡直恨死被戴綠帽子的滋味了,提起前男友的名字他都犯惡心。然而真被困在這里,那些煩心事也遠了,遠到似乎真成了上輩子,他已經不大能體會到當時的憤怒與寒心??刹恢趺?,從昨晚開始,那些上輩子的畫面又時不時地冒出來,這讓鐘陌棠覺得自己像個精神劈腿的渣男。其實他憶起前男友根本毫無他意,但總莫名其妙有種對不起眼前人的感覺。 榮錦堯對此全不知情,始終心滿意足的。途徑一段岔路小道,他突然拉住鐘陌棠的手。鐘陌棠扭過臉,見他遞來一個偷情般甜蜜竊喜的笑,那么知足,仿佛在外面偷牽一下手都足夠他回味好幾天。鐘陌棠什么也不再想,手腕一轉,與他十指交握地走過了那一段路。 如果一切皆是注定,或早或晚又有多少區別。 從北海出來,兩人找了家館子吃飯,飯后叫了人力車,趕在堂會開場前到了戲園。榮錦堯指著牌匾“逐月樓”問鐘陌棠看出什么沒有。鐘陌棠一臉茫然,他是個純粹的工科頭腦,對酸文雅句一向缺乏概念,僅有的那點語文知識也早還給老師了。 榮錦堯笑道:“登云逐月——這戲園也是霍家的?!?/br> 這一說,鐘陌棠那根銹成渣的腦筋倒搭上了,心想戲臺上的紅角兒可不就是懸天的月亮,所謂眾星捧月,捧的人多了,還真免不了要逐一逐。 “霍伯伯是很有經商頭腦的人,登云樓只是霍家的一塊招牌,他在諸多行業均有投資,連我父親的幾家工廠他也參了股?!睒s錦堯一面說,一面領著鐘陌棠往里走。 一樓池座已有不少賓客,榮錦堯繞不開要與熟臉寒暄幾句,一時顧不上鐘陌棠,鐘陌棠隨便找了個后排的空桌坐下。草草環視一圈,他發現二樓包廂也差不多滿了,看去盡是華服盤發的女眷。再掃掃,他看見云笙了。 云笙依舊跟在霍家小少爺身邊。小少爺坐在頭排正座,云笙就站在他旁邊,一個略仰頭,一個略低頭,不知正說什么。 一番鑼鼓打通兒,堂會開始了。首出是常見開場戲天官賜福,賜福天官作老生扮,俊面印堂勾金火焰,左手抱如意登臺,開嗓唱道:“雨順風調萬民好,慶豐年人人歡樂。似這般民安泰樂滔滔,在華胥世見了些人壽年豐,也不似清時妙?!?/br> 鐘陌棠驚訝自己居然能聽懂,然而也只懂了這么兩句,后面又不懂了。其實演員咬字很清楚,奈何他聽不下去。他自問不是個急脾氣,也受不了這種拖長音的慢節奏,聽著聽著就走神,簡直快要打瞌睡了。 “墊場都是些吉祥戲,沒新意,后面有幾出不錯的?!睒s錦堯這時過來叫他,他也就跟著坐去了前排。 在桌上翻了翻戲單,進場時發的,當時沒細看,他對京劇實在不感興趣,加之戲單上洋洋灑灑地印了那么一大篇豎版繁體字,剛掃兩列他就眼暈,索性也不受那份罪了。 不過百壽圖、瑤池會、打櫻桃,鐘陌棠再不了解戲曲,也有常識這些名字與拜壽有關。尤其他在熱鬧翻天的鑼鼓間隙中捕捉到了“福祿壽”“金玉滿堂”幾個詞,他問榮錦堯:“今兒有人過壽?” 榮錦堯說今天是霍老太太的壽誕。不過老太太已不在世,霍老爺前些日子做了個夢,說是夢見老太太想聽戲。老太太駕鶴瑤池多年,做兒子的還是頭一回夢見母親,覺得這一定是一場托夢。再一想,可不是快到生日了!老太太若仍健在,今年七十九,這是上壽,于情于理應當好好cao辦一場。不過霍老爺并未大張旗鼓地對外宣揚,今天的堂會只請了本家親戚,以及像榮家這樣關系近得權可作親戚走動的多年至交,算是賀新年的一次家庭聚會。 霍老爺是戲迷,也是票友,有錢有地位,樂于結交梨園人士,與許多伶人皆是朋友。他邀的堂會還沒有哪位不愿意來的;不沖其它,只因霍老爺懂戲,對藝人們又從不擺架子,應他的堂會更像是朋友之間送的一場祝福,有關系近的甚至義務登臺。但霍老爺從不虧待他們,私下里給的賞只比明碼標價的酬勞更高。今天的壓軸和大軸均是霍老爺親自點的。 當然,霍家的堂會不單戲好,還有一點格外占優,那就是筵席豐盛,從飯菜到點心全由登云樓提供。賓客們已在登云樓享過午宴,這時陸續有茶點端上桌。臺上咿咿呀呀,臺下品茗聽戲,悠哉享受。 榮錦堯卻有些心不在焉,不斷朝門口的方向張望,惹得鐘陌棠忍不住八卦:“你是找人還是等誰?” “我二姐還沒到,昨晚上吃飯她還說今天有幾出戲難得一聽,她準……” 話沒說完,一個熱情洋溢的年輕嗓音湊上來打招呼:“看看,這是誰呀!” 鐘陌棠一抬頭,見是一位英氣十足的小伙子,年齡過不去二十,眉宇間仍殘留著幾分少年感。 然而榮錦堯沒認出人來,仍是一副努力追憶的表情。 “三哥太教我傷心了,都把我忘了!” 這下認出來了:“宗硯?真是男大也十八變,上次見你才到我肩膀?!?/br> “現在可是比你高了?!奔o宗硯笑起來,“三哥回來也不說找我玩?!?/br> “哪有工夫?!睒s錦堯招呼他坐下,同時把臉轉向鐘陌棠,“這是我——”想了想又不知要如何把親戚套親戚的關系用一句話說明白。 還是紀宗硯大喇喇地搶道:“就算表弟吧?!彼娔疤纳斐鍪?,爽快地說:“既然是三哥的朋友,那我也喊哥了?!?/br> “幸會?!辩娔疤呐c他握了握手,聽他和榮錦堯繼續閑聊。 榮錦堯問他:“見著我二姐沒有?” “四嫂估計來不了了?!?/br> “她怎么了?” “不是她怎么了,是我四哥?!奔o宗硯說,“好像是昨兒應酬晚了,回去夜里鬧胃疼,聽我奶奶說一大早上醫院了?!?/br> 榮錦堯“噢”一聲,沒說什么。昨晚就是榮錦茹一個人到登云樓來的,她先生從頭到尾連個面也沒露,不知是去哪里風流喝犯了舊疾。這些話他不便當著紀宗硯的面講,畢竟人家才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同族,榮家只是沒有血緣關系的聯姻親家,況且以紀宗硯的年紀,根本也不關心這類家長里短。 紀宗硯是紀家孫輩男性中年紀最小的,大排行第六。他父親是紀老太爺唯一的嫡子。別看他有好幾位口頭上的奶奶,他真正的奶奶卻只有他這一個孫子;他是紀老太太的心頭rou,每逢他回家,老太太總恨不得拉著他的手吃飯睡覺。他母親的娘家在天津,這些達官貴人們誰和誰拐著彎都能搭上線,因此榮錦堯很早就認識他,知道他是紀家人中的另類,對于觥籌交錯、各取所需的虛偽社交毫無興趣,他的抱負是上戰場。不過家里人誰也不把他的孩子話放在心上,只當他是說笑。他的前途有一大部分是他自己做不了主的,別說從戎報國,他連將來娶誰回家都說了不算。不過他自己不認頭,不甘愿過那樣表面風光、實際傀儡的人生。 “干脆我也跟三哥學,留洋去,到時候不回來了?!奔o宗硯倔倔答答地發著牢sao。 接下去的話題一路往時局上拐。他不斷痛斥政府的種種不作為,說這些酒囊飯袋整天只惦記著升官發財窩里斗,就那么放任日本人在東北虎視眈眈;他認為這場仗是遲早要打起來的,等夏天高中一畢業,他就去報考軍校,他好幾個同學都要去。 “先想想你家里吧,”榮錦堯都忍不住替他犯愁,“你祖母那關你就過不去?!?/br> 提起這茬紀宗硯就怨聲載道:“我們家整天就這個,都民國多少年了,還傳宗接代呢!什么嫡孫庶孫,等哪天國家亡了,一個個的都他媽的得給日本人當孫子去!” 鐘陌棠正喝茶,這一口險些噴出來,心說這些世家少爺終于也有點不是少爺的思想了。鐘陌棠對于未來是有先知的,因此在這一點上條件反射地點頭表示贊同,說仗是一定要打的,而且快了。 “你看——!”紀宗硯難得在此類聚會上聽到與自己觀點一致的論調,好不容易抓到一位,激情澎湃地拉著鐘陌棠大聊特聊,十分投緣。 榮錦堯一向不大關心時政,只喝著茶旁聽,沒有打擾他們。 這桌的氣氛過于熱烈,引得鄰桌的霍小少爺霍敬識也不住地投來視線,最后干脆也湊了過來。倒不插嘴,就那么半懂不懂地聽,偶爾拿塊桌上的點心,嘗一口,好吃就咽下去,不合胃口便丟給身后的小跟班。 云笙也不嫌,接過來直接往嘴里塞,有回吃得快了,差點噎著。榮錦堯先留意到,正要給他倒杯茶順一順,鐘陌棠好心好意把自己面前的先端給他,說:“這杯沒動?!痹企习欀∶碱^不接,也不理鐘陌棠,猛咳兩聲之后扭頭跑開了。 紀宗硯熱火朝天地侃了半天,這時才注意到周圍還有個小不點:“誰家孩子?沒規矩呢?!?/br> 霍敬識見怪不怪:“找馮媽去了,別管他?!?/br> 鐘陌棠莫名其妙,昨天云笙對他還有講不完的話,怎么今天見了面突然成陌生人了,看他的眼神也怪怪的。他實在想不出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這個變臉好似翻書的擰巴小孩。 臺上小軸唱罷,他無論如何坐不住了,腦仁都要被鑼鼓經敲打散了,他起身說要出去走走;紀宗硯也是個不愛聽戲的,馬上表示自己也急需透一口氣;榮錦堯見他倆都走,索性也跟著去了。 盡管不愛聽戲,紀宗硯幼時卻沒少隨家里人來逐月樓,他知道后臺拐彎有塊寬敞的空地,徑直領著鐘陌棠和榮錦堯往那頭走。 原想圖個清靜,未料清凈地已被占領。兩個戲班的人在院當中說話,一個唱戲的只勾了臉貼了片子,未戴頭面;另一個身著長衫的中年男人正吞云吐霧,估計是個候場的場面。 戲園經理這時與戲提調聊完事情從后臺出來,路過一看,忙上前給兩邊做介紹。武場面剛來得及問了聲好就被叫走了,單余下小戲子:“余振卿見過榮三公子,鐘先生……”頓了頓,轉向紀宗硯一笑,“紀少爺?!?/br> 他一開口,鐘陌棠才發覺這是一位乾旦,若只看身型舉止,還以為是個女人。離登臺尚早,他還未換戲服,鐘陌棠看不懂青衣花旦勾臉的區別,自然辨不出他扮的是誰,就覺得這張小臉挺俊俏,不張嘴完全就是個姑娘,還是個嬌里俏的姑娘。 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見到扮女人的男人,鐘陌棠覺得十分神奇,不禁盯著多看了幾眼。紀宗硯卻心思不在,只淡淡點了下頭,一眼也沒有再朝小戲子臉上瞧,百無聊賴地杵在一邊踢地上的土坷垃。 唯榮錦堯與他聊了幾句。大概是太客氣了,他反倒拘謹,說:“其實我哪夠格場霍府的堂會,純是來給搭戲,還是承我師父的面子?!?/br> “謙虛了,名角兒可不是誰給搭戲都肯的?!?/br> 戲園經理笑嘻嘻地在一旁察言觀色,瞅準一個時機,點點余振卿說:“就頭倆月,還記著嘛,你師父上中國大戲院演出,帶你去了,你得了賞,說是長這么大頭回得這么重的賞?!彼嫔鲜翘嵝延嗾袂?,實際是在奉承榮三公子。 余振卿豈會不懂,馬上接道:“一輩子也忘不了,那天全承榮老爺抬舉。連我師父都說最怕上天津演出,臺下坐的全是名票專家,錯一個字,差一句調,倒好馬上就來了,那是最得兢兢業業,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馬虎不得?!?/br> 這邊你來我往,紀宗硯待不住了,和榮錦堯打聲招呼就要拉上鐘陌棠回去談他感興趣的。余振卿一句“紀少爺慢走”還未出口,他已經扭過臉蹚出去兩米遠了。 “風風火火的?!睒s錦堯沖他的背影直搖頭。 余振卿說:“三公子,今兒的壓軸是我和孟老板的坐宮,我頭回唱,您捧場聽一聽?!?/br> 坐宮是四郎探母中的一折,傳統戲,最是考驗唱腔。榮錦堯點頭道:“我瞧見戲單了,好戲,只可惜待會兒還要趕火車回去,沒耳福聽你的鐵鏡公主了?!?/br> 余振卿一臉遺憾:“那是不巧了?!?/br> “在其位謀其職,榮三公子醫院里的事兒耽誤不得,比咱可辛苦多啦!”戲園經理適時又拍起了馬屁。 榮錦堯擺手笑笑,對余振卿道:“下次有機會的,什么時候再上中國大戲院演出,我一定到場?!?/br> 堂會要一直演到子夜,榮錦堯先去二樓包廂向霍家人辭行?;衾蠣斠宦犓?,抓著他的手連番挽留,說這才剛唱中軸,壓軸和大軸還在后頭呢,今兒的大軸是馬老板的甘露寺,不聽你不白來了。榮錦堯解釋又解釋,道謝又道謝,最后以茶代酒地自罰了三杯才得以抽身。 他叫來鐘陌棠,兩人剛出門上車,紀宗硯也溜出來了,副駕車門一拉,大馬金刀地往里一坐,對司機吩咐說:“先送三哥,送完他們送我上東交民巷?!?/br> 榮錦堯笑道:“你就這么跑了?你奶奶找不著你又該沒胃口了?!?/br> “我管不了她老人家了,就不愛聽那磨磨唧唧的玩藝兒,耳朵活受罪!” 隨著話落,小汽車絕塵而去。 壓軸開場前,裝扮完畢的余振卿悄悄跑到上場門后頭瞧臺下張望,從上到下足足搜尋了三圈,又落寞地退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