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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耽美小說 - 錦棠在線閱讀 - 『10』我要說不夠是不是還能換個地方睡

『10』我要說不夠是不是還能換個地方睡

    他第一時間去看榮錦堯的反應,剛巧榮錦堯也在看他。兩道目光碰了碰,一股不必言說的默契形成了:六個人被心領神會地分成了兩撥。

    嚴佑麟和程歡被鐘陌棠拉到幾米開外,顯然尚未厘清眼下的人物關系,全懵著一張臉,不過是一個比一個更懵而已。鐘陌棠雖然橫插了這么一缸子,實際上對具體狀況也是不甚了了,不便解釋什么,先問倆孩子怎么會跑到這里來,還磕上頭了。

    “我有要緊事兒得辦,沒事兒能窩這兒喝風嘛!等一下午了!”嚴佑麟一邊說一邊頻頻望向另一頭,手腳要伸不伸,要邁不邁,一看就是惦記著好不容易堵到的關鍵人物可千萬別跑了,到頭白忙活一場。

    鐘陌棠讓他別著急,說那邊有榮少爺在,跑不了人,不會耽誤他的要緊事,問他到底有什么要緊事。

    “要緊大發了!過不了這關興許往后就沒有嚴記了!”嚴佑麟急切地說,“那天你們前腳剛走,馬五的人就來鋪里訛錢,說我們家份子交少了。我說一條街上大伙都是一樣開店做生意,我們家一沒挑刺兒二沒裹亂,憑嘛我們多上供?這不是打著公雞下蛋——明眼不講理嘛!這混蛋王八蛋!欺軟怕硬的白眼狼!……”

    嚴佑麟滿身的忿忿不平,怨氣沖天。旁邊程歡白著一張小臉,聽得專心致志,神色只比嚴佑麟更嚴肅緊張。鐘陌棠一看他的表情就明白了,他絕對肯為了保住眼下這份來之不易的天上掉餡餅一樣的“家”而給任何人當街磕頭,只求別再過回顛沛流離、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

    也是這時,鐘陌棠真正看清程歡的模樣;暗黃的街燈下,一張俊秀標致的瓜子臉,眉眼又干凈又精神,一張薄唇緊抿著,猛一打量倒真和嚴佑麟有幾分兄弟相。

    “這事兒你家里怎么說?”鐘陌棠問。別管嚴佑麟的神情語態、一舉一動表現得多么天不怕地不怕,在鐘陌棠眼里,他終究還是個未成年人。

    “我媽不知道——哪敢告訴她??!她這兩天凈嘀咕自個兒了,就怕得了嘛大病一撒手把我撇下。我勸她上醫院瞧瞧,她跟我支吾,說在家歇歇就成。我說你這么躲著那病就沒有啦?她還是今兒拖明兒明兒拖后兒,要不是我看她實在難受,死活把她拽醫院去了,她還拖呢!”

    鐘陌棠沒好說什么,朝榮錦堯的方向望了兩眼。

    嚴佑麟說:“那是三爺最得力的手下。三爺我是靠不上前了,聽說正為一個案由跑北平躲風去了,就這位趙爺都是我打聽了一個多禮拜,說是今兒在利順德訂了房,我過來碰碰運氣。溜溜一個下午,腳都木了,總算沒白來!”

    聽嚴佑麟絮絮叨叨,鐘陌棠一節一節理清了事態。這就是說,在嚴佑麟拒絕被訛之后沒兩天,茶莊有客人找上門來。說是客人,三五個流氓往鋪門口一堵,把不知從哪搞來的藥房賬單一張張拍在柜臺上,睜著大眼就開始胡吣,說家里七八口人喝了鋪上的茶葉一塊兒喝出了毛病,今天來沒別的,就想問問這事怎么個了法。

    嚴佑麟一見這獅子大開口的陣仗,心里明鏡似的,這就是馬五在變著花樣給他使絆。馬五仗著自己年紀輕輕就在幫里混出了些小名堂,一下子找不著北了,頂恨誰提起他寒酸灰暗的過去,他這么豁出命地混青幫,為的就是改頭換面叫人高看一眼??墒腔炀昧?,人也變了,變得六親不認,曾經幫過他家的老街坊們別說借他的臉沾個光了,誰家想支個攤子掙份口糧,先得嘗嘗他的“敬酒”。嚴佑麟打小就跟他不對付,這回又在他小弟面前折了他的面子,他新仇舊恨一起報,良心都喂了狗了。嚴佑麟也火了,無論如何不可能認下這種栽贓的賬,三下五除二把藥單一撕,告訴對方有本事讓馬五親自登門來要。

    馬五還真來了,不過話里話外把自己摘個干凈,說人家事主堅持不肯讓步,他一介說客也是愛莫能助。他裝腔作勢地勸嚴佑麟私了得了,該怎么賠人家怎么賠人家,不然就只能上警察局走一趟了,看看公事公辦的執法人員如何了斷這樁私人糾紛。

    誰不知道南市這地界黑道白道是一缸子渾水,去告這種明擺著沒有勝算的狀,他嚴佑麟還不至于這么缺根筋。馬五無非是眼饞他家的生意,想逼著他徹底出一回血,倘若可能,這血出得茶莊就此關門歇業才好。也是嚴佑麟年輕氣盛脾氣犟,愣把馬五定下的最后期限當成了耳旁風,叫板一樣不理不睬。誰想,再登門的是滿臉難色的房東。嚴佑麟的肺管子都要氣炸了,當著房東的面大罵馬五不夠揍兒,凈琢磨些不上道的法子,什么混混兒,他也配!他就是個臭狗爛兒,雜八地!

    “他臭不臭的另說著,我就問你,這鋪子還想不想接茬往下租?”房東和嚴家是老相識,小二十年的交情,也替他們孤兒寡母鳴不平。他開導嚴佑麟說:“這就是個啞巴虧,你不想咽也吐不出來,只能找碗茶順下去。至于這碗茶上哪找,這是當務之急,所以別置氣,我都置不起這氣,甭說你們娘倆了?!?/br>
    于是,嚴佑麟七拐八拐地找到了這位趙爺,并且特意帶上了程歡這個小尾巴,專門用來戳人的惻隱之心。他不信坐到這種位置的爺,連這點憐憫之心都沒有。以他十幾年混在南市街面的眼界來看,總是地位越低的人越愛斤斤計較;地位高的,即便只為籠絡手下的弟兄們,也不愿將自己置于一個沒心沒肺的角色上。

    “話我早想好了,再說那爺身邊兒還有姘頭,總不見得一個好臉不給咱?!?/br>
    鐘陌棠心說你待會兒可別當著三少爺的面一口一個“姘頭”,他暗示嚴佑麟那是榮家的太太。嚴佑麟先是沒反應過來,領悟后兩眼一瞪:“你說榮大夫他……?!”

    鐘陌棠點頭:“三少爺?!?/br>
    “那不是……?”

    一陣汽車引擎聲打斷了二人交流。嚴佑麟一看等了一下午的人就要沒影,心急地掉頭去攔,寒冬臘月他吹了好幾個鐘頭冷風,正事還沒辦到位,準話沒等到一句呢!可他兩條腿哪跑得過四個輪子,杵在路當間沖絕塵而去的車屁股發了幾腳狠,耷頭嘆氣地往回走。

    再見榮錦堯,他心里一陣別扭。都說家丑不可外揚,如今大戶人家那點丑事讓他一個愣頭小子無意間撞破了,他不知怎么有些心虛。他或許能心無掛礙地和馬五那類地痞流氓硬碰硬,對榮家這樣真正的上流人家,卻是不敢多言的。他清楚自己和人家差著孫猴子一個跟頭——十萬八千里呢,一個天一個地,完全不在同個層次上。這下子連三少爺給的替程歡果腹的錢他拿著都有點扎手了。

    榮錦堯什么也沒提,只說今后不會再有人找嚴家的麻煩。顯然是心虛的繼母與碰巧“抓包”的繼子達成了某種交易:一方借著幫忙平事先求情示好,另一方暗示不把今天這不成體統的一幕說出去,算是相互給了面子。當然這是不能明言的交易,把這種荒唐的承諾擺上桌面,那才真叫不成體統了。

    “哪敢勞煩三少爺,幫這么大個忙?!眹烙喻氩恢酪趺粗x才好了,簡直是偷來的運氣。

    榮錦堯擺手笑一笑:“不說這個?!彼つ樔タ聪此⒊鲆粡埌變裟樀某虤g,笑問了好一陣閑話。程歡始終有問有答,只是笑得略靦腆,惹得嚴佑麟連連揶揄他平時那股子話嘮勁頭哪去了。

    北風吹了一天,這時把今冬的第一場雪吹來了,天空零零落落地飄起雪沫子。榮錦堯說:“送你們回去吧?!?/br>
    “那哪成話,咱腿著就行,也習慣了?!眹烙喻胝f著去拉程歡的手。

    程歡一只手給他拉著,一只手被榮錦堯牽走了。榮三少爺非說:“順路?!逼鋵嵅豁樎?,但他這么一說,鐘陌棠就明白車該先朝哪拐了。

    嚴佑麟和程歡是頭一回坐小汽車,看什么什么新鮮。程歡整個人側著身,鼻尖頂在窗玻璃上,不時哈出一片白霧,反復抬手去抹。嚴佑麟心眼多,一路察言觀色,見三少爺和司機說話都不端架子,自己也跟著松了心。他講起白天帶母親去醫院的事,說:“我媽是頭回進洋醫院,一看不是老中醫把脈,燈還那么亮,滿屋子怪味兒,大夫都穿一身白,心里甭提多沒底了,人家拿個齁涼的玩意兒往她身上貼,她還當要給她開刀?!币贿呎f著,他一邊給鐘陌棠指路。

    不久車停到了南馬路的一條胡同口。雪沫子已經飄成雪花了。

    倆孩子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胡同中段,車里靜下來。片刻,榮錦堯提醒鐘陌棠回去以后對誰也不要提起今晚的事,只當不知情就好。

    “三少爺也當什么都沒看見?”

    鐘陌棠這話已經不是下人該有的態度了,兩人卻都沒覺出異樣,不僅沒覺出異樣,而且還很理所當然。榮錦堯對鐘陌棠的態度也從來不是吩咐下人,總像是朋友之間打著商量。他無可奈何地嘆一口氣,說父親年歲大了,沒必要一點風吹草動就讓全家老少皆不安寧。

    榮府上下都了解榮老爺這輩子頂反感黑道,別管他自己是不是也壓迫工人,也無jian不商,他總認為投資實業算是曲線救國,黑社會算什么?一幫專發亂世財的烏合之眾,真真的空手套白狼,榮家在明面或暗地都不該和這些低等貨色搞上一丁點關系,太失身份。榮太太嫁進榮府多年,自然清楚這些,不論她和剛才那人究竟是哪種關系,即便只是普通熟人間吃頓請,老爺知道了也絕無好氣,何況榮錦堯清清楚楚地看見他們狎昵地手挽著手。

    鐘陌棠想,太姥爺畢竟是太姥爺,有些思維逃不開時代局限,他對這類腌臜事是既看不起,又覺得丟臉,否則他不會在說這些話時罕見地一眼也不朝自己臉上看,他一定是難堪了。假如換成一腦袋現代思維的鐘陌棠,只會覺得,你做老爺的自己左擁右抱,哪來的資格要求別人忠貞不渝?何況相差二十歲的婚姻,能有多少情深義重,各取所需罷了。他自己父母鬧情感糾葛的那些破事,他聽都懶得聽,反正不是他的人生,丟的也不是他的臉。榮三少爺就不同了,別管父親在外有過多少女人,一個續弦的繼母給自己父親戴了綠帽子,他作為前房的兒子臉面上總歸受損。

    車子離榮府越來越近,雪花也越飄越密,片片落無聲。整條威靈頓路被白色覆蓋了,路面、街沿、迎頭的梧桐枝杈,偶爾在跑的汽車,住戶家的院墻以及或白或黑的鐵門,橙黃的街燈把這靜謐的一幕幕照出了老相片特有的浪漫味道。

    老喬一來開門就笑,說今兒真夠巧的,三少爺和太太前后腳,又說這雪下得好,今冬頭一場,后半夜準就冷了。

    榮錦堯一聽榮太太也剛回來,約莫等下碰了面還要敷衍兩句,便煩得很,沒有在樓前下車,對鐘陌棠說現在還不想上樓,隨著一道去了車房停車。

    “想不想來根煙?”鐘陌棠猜他或許需要點什么緩一緩心情。

    他卻沒要,說:“有些念頭是可以忍耐的?!彼樕系男﹄S著這句話透出點更深的意味來,似乎是說,和鐘陌棠湊近才是忍不住的。

    “那想不想來杯茶?你買的,自己倒沒嘗過?!辩娔疤母牧颂嶙h。不知是不是雪景悵人的緣故,他今晚也格外不想獨坐。

    榮錦堯欣然點頭。鐘陌棠去廚房要來熱水泡了兩杯祁紅,馥郁的蘭香攏在杯口,裊裊上升。

    “坐吧,別站著了?!辩娔疤恼f。

    “一塊坐,你也別站著?!?/br>
    兩個人肩挨著肩坐下了。以鐘陌棠的感覺,這時候的太姥爺該是更為緊張才對,因為他不確定對方揣的什么心思,是不是和他一樣,甚至對方有沒有領會他的心思他也無從得知。當年的鐘陌棠究竟花了多久才明白少爺的心,只有當年的鐘陌棠才知道了。不過一旦轉明白了那道彎,榮三少爺的心在誰看都是一目了然。

    平房不具備洋樓鋪設的水汀,唯有英式壁爐,室溫自然不及樓上的房間暖。榮錦堯坐在床邊,摸了摸鐘陌棠的棉被,關心道:“夠不夠厚?”

    “我要說不夠是不是還能換個地方睡?”

    只一句玩笑,榮錦堯卻不說話了,扭過臉靜靜地盯著鐘陌棠看,像是要沉進那雙眼里一樣地看。

    忽然間鐘陌棠懂了,榮三少爺其實什么表白也不必明說,他的眼神已經把什么都表達了。那么膽大妄為,那么不遮掩欲望,讓你覺得你但凡給他一丁點表示,他馬上什么都敢和你做。有那么一剎那,鐘陌棠被蠱惑得幾乎想擁著他一起躺下算了,但還是忍住了。

    窗口里,榮三少爺的背影漸行漸遠,鐘陌棠看著鵝毛般的雪花落在他的頭上,肩上。兩杯茶到最后一口也沒有動,仍靜靜地糾葛著最后一縷香氣,一分一秒纏成繞指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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