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楊醫生為叢禎開了綠色通道，檢查結果很快出來，是意料之中的孕兩周。

    雖然如今法律對墮胎阻撓重重，從禎與檀燁的離異狀態也并不受其影響，但棘手的是，由于叢禎之前因信息素缺失而引發的頑疾，在與檀燁同房的三個月間得到了顯著的恢復，因此，在這個階段受孕的母體，為這一枚結合了檀燁與叢禎基因的受精卵拉響了最高警戒，用比普通孕婦還要濃郁的信息素將其嚴密保護了起來，將其視為與母體同生共死的“核”，如果進行藥物墮胎，可能會引發全身器官的衰竭，令母體與胚胎“一損俱損”，而如果要使用負壓吸引術一類的人工流產，叢禎術后大出血的幾率也比一般孕婦要大大增加，甚至有需要摘除zigong的風險。

    這是檀燁第一次正面叢禎的病史。之前在中亞，他與芮慈一同咨詢醫生時，芮慈只隱晦地提過叢禎對抑制劑的依賴，他當時并未深想過什么，畢竟對被終身標記卻沒有Alpha在側的Omega而言，就算有正常的夫妻生活，恐怕也離不開抑制劑的輔佐。但他從未想過，缺失Alpha信息素的叢禎會十八年來一直被信息素紊亂折磨得幾乎無法正常生活，而這個暗藏的病癥，甚至會為這一次的懷孕帶來如此深遠的隱憂！

    他臉色灰白的佇立在叢禎身后，但屋內沒有人在意他是否悔恨，叢熙、芮慈、他的禎禎，都湊在楊醫生面前，屏息等待楊醫生的醫囑。

    “哪怕不考慮你自身的病史，我也是不會建議任何一位被終身標記的Omega進行墮胎的?！睏钺t生沉吟許久，終于開口道：“Omega的身體為孕育而鍛造，而研究顯示，被終身標記的Omega，在墮胎后更是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抑郁癥確診率。叢禎，我知道這個孩子可能來的并不是時候，但為了你的健康，我還是……”

    “我明白了?！眳驳澼p輕蓋上楊醫生緊握的右手，“我會把孩子生下來的?！?/br>
    “禎禎！”

    “爸！”

    芮慈與叢熙幾乎異口同聲。

    “你們都聽見了?！眳驳澠届o得仿佛他只是被確診為普通感冒，“我沒有選擇?！?/br>
    “可是，爸……”

    “好啦?！眳驳澇允且荒槻桓实膬鹤有π?，“熙兒，你帶你小爸爸出去一會兒行嗎，我和檀叔叔在這兒還需要咨詢楊醫生一些別的事情?！?/br>
    “好，我和熙兒先出去?！避谴壤参?，示意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我們出去走走，禎禎，你們談好了，隨時跟我聯系?！?/br>
    叢禎微笑著應了，而叢熙被芮慈抓著手，自然也在說不出什么反對的話來，但臨走前，他仍用憤怒而仇恨的眼神掃向檀燁。

    “人渣?！眳参醯穆曇糇阋宰屧趫鏊腥硕悸牭靡磺宥?。

    門被芮慈輕輕地關上了，“過來坐?！眳驳澙_身邊的椅子，對一直站在身后的檀燁說，“孩子不懂事，你別往心里去?！?/br>
    檀燁準備了很多種應對叢禎不同情緒的方式，但他獨獨沒有想到，叢禎竟然如此淡定！他對自己更禮貌了，但言行間，無一不把他當作一位外人看待，這讓他內心愈發煎熬了，本該是演繹出來的情緒竟已全然發自肺腑。

    叢禎示意他坐下后就不再看他，望著楊醫生，平靜地問起孕期應該注意的事項。楊醫生說得很仔細，從一月一次的產檢，到每日的飲食忌口、再到洗浴如廁，幾乎無一不全。這些內容與之前在德孟雪山時聽到的大致相同，在說到孕婦最好不飲茶不飲咖啡時，叢禎看了檀燁一眼，那眼神令檀燁差點毛骨悚然，只能故作沒有領悟到叢禎眸中的探究意味。

    楊醫生最后目光復雜地看了他一眼，說道：“上一次的孕期我們基本上只能靠人工信息素替你撐下來，可惜引發了反噬，最終還造成你對抑制劑的過度依賴，這一次，我們必然是不希望舊事重演的了。凡事往好處想，如果檀先生能一直陪伴在你身邊，這不僅能幫助你安胎，我們其實也可以把它當作一個讓你徹底療愈的好機會?！?/br>
    楊醫生只說了“陪伴”，但其中意味，檀燁與叢禎都心知肚明。Omega懷孕后，對Alpha的依賴會比孕前更甚，擁抱、親吻、撫摸、邊緣性或者插入性的性行為，都會從不同程度，起到安撫孕婦情緒、調節內分泌、以及穩定胎兒成長的作用。

    這檀燁自然是求之不得，“我會的！”楊醫生話音未落，他就不假思索地保證。

    “具體的安排，我們之后再商量?！眳驳澘戳颂礋钜谎?，“如果沒有別的要囑咐的，孕四周的時候，我再回來產檢?！?/br>
    “好的，到時候見?！睏钺t生又輕輕嘆了一口氣，起身送叢禎與檀燁離開診室。

    離開診室，叢禎下意識地摸上自己的小腹，與檀燁并行至電梯口，“陪我去空中花園走走吧?！彼吐曊f著，摁下了向上的按鈕。

    十八年前，由于缺少Alpha信息素，在孕前期叢禎就出現了極度危險的發熱，只能留院待產，每日都需注射人工信息素，服用大量補劑，在床上常常一躺就是一天，躺得四肢浮腫，全身酸痛不堪。經過艱辛的治療，后期胎象穩定后，楊醫生終于表示，如果鍛煉得當的話，他甚至可以嘗試順產。為了叢熙的健康，叢禎下了決心，每日都讓芮慈帶自己出門鍛煉，這個空中花園，便是他們最常光顧的地方。

    當年，他與芮慈手挽著手，每次來到這座空中花園，都不忘展望一番未來產子后的幸福生活。當時，他沒有想過每日注射的人工信息素會對他造成反噬，也沒有意識到，他后頸那個曾只是臨時標記的牙印，會隨著腹中叢熙的成長，發展為折磨他十八年的終身標記，“十八年了，”叢禎頗為感慨地望向這熟悉一草一木，微笑著說：“這里一點都沒有變?！?/br>
    “禎禎，”檀燁被叢禎的淡定給激得愈發急躁，他開始有些想要迫切地證明自己，“我向你保證，這次孕期，我一定陪著你好好度過，我……”

    “別急。坐過去說吧?！眳驳澲噶酥覆贿h處樹蔭下的長椅，檀燁一肚子話又被生生憋了下去，只能亦步亦趨地護在叢禎后面，隨他落座。

    今日天氣晴好，叢禎坐下后，先是伸了個懶腰，享受地吸了口帶有些許草腥味的空氣，這三個月來，他被檀燁喂養得豐潤了一些，臉頰泛著桃色的紅暈，肌膚瑩白細膩，整個人仿若深海蚌內的珍珠，哪怕衣著樸素，仍散發著令人無法側目的魅力。

    哪怕心中積壓著無數大石，檀燁還是在這短暫的一刻，為叢禎的情態淪陷。

    “聊聊吧?！眳驳澴?，對檀燁友好地笑了一下，“我可以先問你一個問題嗎？”

    “當然！”檀燁幾乎是條件反升一般地迅速答道。

    “怎么這么緊張，你原來可不這樣?！眳驳澨裘?，不知是鄙夷還是好笑地彎了彎嘴角，“就是確認一下，這個孩子，不是你故意讓我懷上的吧？”

    “我怎么會……”檀燁微微低下頭，“這只是個……對我來說，美好的意外?！?/br>
    “你很想要個孩子吧？”叢禎對于“美好”的解讀恐怕與檀燁不太相同，“我知道的?！八朴频卣f：“我瞞著你生下熙兒，十八年過去，這孩子大概是產生了一些誤會，對你……并不是很友好。這其實對你挺不公平的，你沒有做錯什么，也不是你選擇不當他的父親，而是我……剝奪了你當父親的權利?！?/br>
    檀燁心下頓時慌亂，“禎禎，”他否認道：“別這么說！”

    “我一直覺得，咱們倆之間不存在什么虧欠?！眳驳澪⑽⒋瓜骂^，也不去否認檀燁親昵的稱呼，“就算咱們剛結婚的時候，你對我的確不太好。但自從咱們說開以后，你也為我，做過很多了?！?/br>
    “其實……”叢禎抬頭，微笑著望向檀燁，“我后來也理解你了。畢竟不管是誰，被迫跟一個不愛的人結婚，都不會是太愉快的體驗?！?/br>
    檀燁心中大慟，“不是這樣的！禎禎，我……

    “你先聽我把話說完?！眳驳澊驍嗔怂?，“檀燁，我用很極端的方式離開你、生下叢熙，我想，這對你的生活其實也產生了挺大的影響。因為被迫與我終身標記，你大概沒辦法對其他的Omega產生特別的感覺。雖然不是我的本意，但不可否認，是我的一意孤行，辜負了你這十八年的人生?！?/br>
    許多話堵在嘴邊，檀燁張了張嘴，卻到底不知道該從何說起。而叢禎見他這副模樣，心中也是一派了然，朝檀燁理解地笑了笑，繼續說道：“懷上這個孩子，雖然對我的生活，會造成挺大的影響，但它的出現，也并非是件全然的壞事。你這么多年沒有再娶，我知道，陛下一直在給你很大的壓力，所以這次，雖然是因為身體原因，我不得不把孩子生下來，但它這意外的誕生，我想，也應該是非常及時的?！?/br>
    檀燁怔住了，叢禎的暗示簡直出乎他所有的意料：“你的意思是……”

    “我有熙兒了?！眳驳澆辉倥c他對視，移開目光，望向不遠處互相攙扶著在花園里散步的病人，“我年紀也大了。我早就想好，等工作上面的事情，熙兒能獨當一面后，我就該和阿芮一起退休，過過閑散的生活了?！?/br>
    “再來一個小嬰兒，我和阿芮……都吃不太消了。

    他深吸一口氣，重新與檀燁對視，但微紅的眼圈卻分明昭示，這個決定，對他也并非如表面這番輕易，“這個孩子，生下來之后，你就帶它入籍。它是你的孩子，你想讓我見他，不想讓我見他，想給他找一個新的母親，我都尊重你的決定?！?/br>
    “可能對它不太公平，”叢禎苦澀地微笑，“但除了將它好好帶到這世間，我也做不到更多了?！?/br>
    不要！求你不要！檀燁他沒有想到，叢禎竟會以這樣一種決絕的方式來割斷他們之間最后的紐帶，他頓時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了，只能茫然地抓住叢禎的雙手，“禎禎，”他絕望地哀求，“求你，求求你別這樣！為什么不把這個孩子，當作我們之間可以重新開始的機會？我會好好對你的，你可以考察我，我從試用期做起，好不好，這一次不會再和以前一樣了……”

    “不合適吧？”叢禎偏頭，臉上的微笑卻沒有半分溫情，“如果沒有這個小孩，你也根本不會和我有從頭再來的打算。你本來就只是將我送回家的不是嗎？如果不是檢查結果的意外，我們兩個現在恐怕連終身標記就都已經徹底祛掉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