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一條游離的魚

    到了九月的時候，人間的秋蠶成熟，這一日富察氏便進獻了一件衣服給弘歷。

    弘歷接過這件衣服一看，著實有些不同，雖然是絲織品，然而頗有些粗糙，與自己從前穿用過的那些都不一樣。

    見弘歷有些疑惑，富察氏便笑道：“這乃是宮中養的蠶成了繭，繅絲紡織，做成的袍子，宮人都不是專業養蠶織錦的，所以便比不得江寧織造那邊送來的，只是個心意罷了?！?/br>
    弘歷一聽，便笑著連聲說：“好，好，好，我之前還想著，當時蠶壇建成，親蠶禮行完了，為勸農桑，真個在宮中養蠶，那些蠶絲要怎么辦，像我們這樣人家，也不好將那蠶繭拿出去換錢的，可巧你就制成了衣服?！?/br>
    富察氏笑著說：“春蠶本來并不曾養許多，然而那破繭之后再孵化的蠶蟲極多，簡直要將宮苑中的桑葉都吃盡了，結的繭自然便更多，這些蠶絲既然產生出來，總要用的，我便請了外面的女工，教我們繅絲織成料子，然后縫制成這一件衣袍，著實有些粗陋，讓你見笑了?！?/br>
    弘歷當即便將這衣服穿在身上，然后拍了拍前面大襟，笑道：“這衣服很好，我從前雖然什么緙絲二色金都穿過了，卻都比不得這一件，從養蠶到裁剪，都是你親手cao持，這情意可不同尋常，我定然要常常穿著才好。不過雖然勤事桑蠶乃是世間表率的一件事，卻也不可做得太過，倘若累壞了可是得不償失，你若是有空，便到外面多走走，騎騎馬之類蠻好?！?/br>
    自從長子永璉夭折，富察氏抑郁了好一陣，如今雖然漸漸起復，終究有些偏消瘦了，弘歷自然曉得她的心事，雖然與自己情深義重，然而對于富察氏來講，子嗣的事情至關重大。

    永璉年紀小小的，便給自己立為皇儲，當初自己剛一登基，便將永璉的名字寫在紙上，裝在木盒之中，收藏在“正大光明”的牌匾之后，哪知永璉居然在九歲的時候忽然病死，富察氏當時便病倒了，弘歷自己也大受打擊，當將那秘密立儲的木盒取下來，把寫著永璉名字的拿出來，在燭火上引燃銷毀時，弘歷也是心如刀絞，富察氏是他最愛的人，永璉也是他最珍愛的兒子，弘歷當然要將皇位傳給自己最愛的女人所生的兒子，更何況永璉也確實相當聰慧呢，有母親富察皇后教導，不會有問題。

    哪知永璉卻早早地死了，不但富察氏，就連弘歷都有一種滿腔心愿落空的痛感，一連五天沒有上朝，雖然還是在宮中辦公的，然而也確實表達了他的悲痛。

    不過弘歷卻也知道，永璉對于富察皇后的意義，與對自己還是不一樣，永璉是富察氏唯一的兒子，而自己則除了永璉，還有幾個兒子，比如說皇長子永璜，皇三子永璋，后面還有四五六三個兒子，雖然不像是皇后的兒子那樣完美無缺，如同天邊的明月，不過倘若實在是沒有，也可以將就對付著，反正也都是自己的兒子，然而對富察氏卻不一樣，雖然從宗法身份來講，她是嫡母，所有的這些公主皇子都要叫她一聲“皇額娘”，然而嫡母與生母畢竟還是有所差別，又不是從小在她身邊撫養的，那感情要差得多了。

    富察氏如今是皇后，然而皇后的位置不能完全保證她的地位，她還需要讓自己的兒子成為未來的皇帝，說一句幻滅一點的話，與弘歷的感情可以確保她的現在，卻不一定能夠確保她的將來，即使弘歷能夠與她相伴終生，不死在她的前面，讓她可以憑借皇后的位置一直享有尊榮，然而未來終究是不能預期的，富察氏那樣聰明的一個人，不會不明白這一點，也不會猜不到那些皇子與他們各自的母親在面對自己的時候想的是什么，那種惘惘的威脅如同影子一般，片刻不離她的左右，讓她總是懷著一種焦慮感。

    尤其是富察氏自從雍正九年生下了第二個孩子和敬公主，十三年來都未再見動靜，如今她已經三十二歲，對于生育當然更加有一種焦慮，倘若從此再不能生養兒女，倘若富察氏比自己要長壽，在自己百年之后，她便要做一個有名無實的太后。

    從這一點來看，富察氏對自己或許不是那種純粹的愛情，絲毫不摻雜現實利益的考量，然而弘歷很看得開，人世間究竟又哪里存在完全純凈的感情呢？太過脫俗的情意，大半沒有好結果。

    聽了弘歷的話，富察氏也笑：“你放心，我省得的?！?/br>
    于是第二天，弘歷便穿著富察氏為他裁制的這一件粗繭綢的袍子上了朝，對著眾朝臣連發感慨：“皇后夙性簡樸高潔，德行隆重，躬自養蠶繅絲，為母儀軌范。想我大清享國日久，人物阜盛，難免有晏安游嬉的茍且惰性，今后可是務必應當勤勉力行，崇儉去奢，一是愛惜物力，二也是不可以那般荒墮的?！?/br>
    見弘歷如此高興，大臣們自然也都湊趣：“去年皇上東巡回來，提到先祖創業的時候，哪里有什么金銀錦繡的衣服，都是粗毛皮的衣裘，哪有什么裝飾，頂多是用鹿尾絨毛搓成線，縫在領口袖口，皇后深知皇上的心，便自己搓了鹿尾絨，捻成線織成了一個燧囊，當真是質樸無華，堪稱滿洲本色?！?/br>
    弘歷見眾人如此捧場，自然愈發開心，不由得便撫了一下腰間的鹿尾絨燧囊，與這件粗繭綢袍子堪稱是相得益彰。

    轉眼間便到了臘月下旬，這一天褚繡春休沐在家，小魚過來問了幾個字，又問某幾句話幾段書是什么意思，褚繡春給她講了，然后便笑著問道：“小魚，你成日里這樣只是讀書，要么就是跟著你娘在館子里忙，將來究竟打算如何呢？”

    小魚笑嘻嘻地說：“也沒什么，舅舅和娘這些年來為我cao了不少心，我自然是要孝養舅舅老娘?！?/br>
    褚繡春笑了一笑：“你有這樣的孝心，那當然是好，只是畢竟終身大事，不可這樣草率決定，只怕將來后悔?！?/br>
    小魚笑著說：“舅舅盡管放心，別的倒是沒什么，只是賺錢要緊?！?/br>
    褚繡春噗嗤一笑：“你這小小的人兒，心眼兒里就想著錢，錢固然重要，可是世上也不是有了錢便什么事都可以辦到，我們將來是有你照料，可是等你老了，莫非一個人不成？”

    小魚更加笑了：“舅舅不要擔憂，我若要人養老，倒也不是太難，如今多有棄嬰，去育嬰堂抱一個來養，也就是了，等她長大了，總要盡孝道的?！?/br>
    正在說著，外面忽然一聲門響，然后門簾掀開，弘歷居然走了進來。

    褚繡春一見是他來了，連忙迎了上去：“這樣冷的天，你怎么來了？”

    弘歷笑道：“覺得有點悶，就過來看看你?！?/br>
    “快脫了這衣服，一身寒氣?！?/br>
    褚繡春接過弘歷脫下來的大毛衣服，放在一旁，小魚則遞了手爐過來，弘歷接過手爐，打量了一下小魚，笑著說：“可真的是大姑娘了，行事越來越有禮數，你今年多大了？”

    小魚答道：“十八了?！?/br>
    “可有了婆婆家了？”

    小魚捂著嘴嘻嘻一笑：“皇上也問這些事情么？我還以為皇上只關心天上下不下雨，邊疆安不安定呢?！?/br>
    弘歷笑道：“那些自然是要關注的，不過女嫁男婚卻也是正經大事，畢竟這個是人倫之始嘛，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儀有所措，一切都是從這夫妻上面來的?！?/br>
    小魚一聽更樂了：“若是依皇上這么說，這偌大的國家，這般宏大精密的典章制度，最初都是從夫婦上面來的？”

    弘歷點頭：“也不為過吧?！睆倪@個角度來講，確實是民眾造就了歷史與社會。

    小魚笑道：“這樣一想，就真的好玄妙哦?！?/br>
    褚繡春這時在旁邊說道：“她方才說，要留在家中給jiejie和我養老呢，真的是孩子話?！?/br>
    弘歷聽了，登時挑起拇指：“好，有志氣！你好好努力著，將來未必不是另一個蘇麻喇姑?！?/br>
    褚繡春一聽，便連忙說道：“她怎么能夠與蘇麻喇姑相比？”那可是傳奇一般的人物啊，與孝莊相伴始終的。

    弘歷笑道：“雖然未必有那樣的名望，志向卻是一樣。好孩子，果然沒看錯你，你母親帶著你這么遠來到這里，著實不易，你舅舅為了你們母女，都沒有成親的，很該照顧她們的老年，將來你想要孩子也容易，育嬰堂里那么多的孩子，挑有緣的抱來，她們本來便沒了母親，壓根兒談不到生母養母的隔膜，你將她們好好養大，將來不愁沒人養老?！?/br>
    一說到這育嬰堂，弘歷心中便有些發苦，為了減少溺殺女嬰，各處除了官長訓諭，嚴禁溺女，還開設了育嬰堂，有那不愿意養育女兒的，生下來之后便不必溺死，畢竟是殺生害命，送去育嬰堂，那小女嬰畢竟也有一條活路，否則若是繼續這么殺下去，民間男子越來越多，女子越來越少，便容易作亂，雖然弘歷自己也是男人，然而一想到某個村社市鎮一眼望去烏央烏央浮動的都是男人的頭，也覺得心中有些不安，那些男人可不都是褚繡春，能夠安安分分守著jiejie和侄女，況且要姐妹也還不一定有呢。

    褚繡春這時一笑：“她琢磨的可不就是這么個主意？”

    小魚這時提了茶壺便快步走出去，說：“我去沏茶?！?/br>
    弘歷便坐下來與褚繡春說話，說了幾句，眼神一溜，便看到那炕桌上扣著一本書，弘歷拿起來便看扉頁，只見是。

    “唔，這是什么書？似乎很是風流香艷的樣子?！崩C春啊繡春，你居然也能看這樣的書，不怕教壞侄女嗎？

    褚繡春心中本來微微有些發緊，不過弘歷反正已經看到了，便也無所謂了，于是便笑道：“是京城之中最近剛剛流行起來的，我聽說很有趣，便買回來看看，寫得倒是端正得很，你且翻翻，著實有趣?！?/br>
    弘歷果然將那書翻開來看，他看書很快，不多時便掃完了短短的序言，正文第一回也翻過了兩頁，這時小魚送了新沏的茶水上來，然后便回自己的屋子去。

    弘歷拿起茶碗喝了兩口，繼續看書，過了一會兒便問道：“這曹芹溪是何人？”

    褚繡春微微地有些咧嘴：“便是曹寅的后人?！?/br>
    弘歷點頭：“原來竟然是他家的人，我就說這里面的氣度排場不是一般人寫得出的?！?/br>
    第三回黛玉進賈府，別的倒也罷了，唯獨那幾個“半舊”用得好，引枕、靠背、椅袱都是半舊的，這其中便見大家氣象，世人寫，但凡寫到富貴，一色的金碧輝煌，金子銀子放光，逼人的眼睛，其實使不得，若是這樣的人家，那便不是世家，是內務府剛提拔的管事，其實引人發笑，富察氏的長春宮中，便是相當樸素的布置，那一回的葫蘆花瓶她便很喜歡，配著旁邊兩件鵝卵石堆疊的盆景，十分崇尚自然。

    于是弘歷便笑道：“這本書先借給我，我拿回去讀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