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in　Herr.”

    就是這里了。蔥白的指尖于空氣中輕點，停下了正飛速快進的錄音，隨即逆時針畫了個完美的弧形，將其倒退了幾秒鐘。

    “Mein　Herr，”一把粗啞渾濁的喉音重復道。若說能從那聲音中聽出火焰與硫磺，會不會顯得太過夸張，太戲劇性了？

    那把難聽的嗓音屬于雄性，應當正值壯年，大概就是那只留下了深淵氣息的惡魔了。未知語言的短語意義不明，從恭敬的語氣判斷也許是某種稱呼或問候?？紤]到對方假定的身份，姑且將這種語言稱為深淵語吧。

    雖然一份深淵語的樣本也相當具有研究價值，但如果他們接下來都以此進行交流的話，那這段珍貴的，被他犧牲了自己色相換來的錄音在短期內對他的作用可是會大打折扣的啊。

    “我難道沒有吩咐過，任何人皆不得來圣·埃蘇佩里打擾我嗎，”所幸海因里希說的是人話，平靜無波的語調也無法掩飾他深深的不悅。不過……他為什么在跟自己的屬下惡魔獨處時仍堅持使用帝國的語言？

    一個新的疑點被記入了筆記本中。

    “我很抱歉，吾主，但之前的幾封信都未能得到您的回復，您忠誠的仆人非常擔憂，忍不住前來確認吾主的安危，”惡魔遵從上意地切換了語言，雖然他濃重的口音令這些優雅動聽的熟悉詞匯幾乎面目全非，而粗劣的嗓子也實在是不適合這般阿諛奉承的話語。

    Mein　Herr=吾主？這點尚且證據不足，倒是海因里希的身份越來越明朗了呢。

    “你確認了，”海因里希的回復簡短而無情，完全不為所動地下達了逐客令，“現在你可以離開了?！?/br>
    “吾主……”并未離去的惡魔猶豫了幾息，隨即以一往無前的語氣問，“我只是想知道，您打算什么時候對那個時空法師下手？”

    啊，這才是他潛入校園真正的目的嗎，竟與自己有關？有趣，太有趣了。

    極速書寫中的羽毛筆突兀地停了下來，令潔白的紙張染上了一團丑陋的墨跡，與惡魔一起等待一個答案。即使這只是一段錄音，聽者都好像能從中感受到這片刻沉默的重量。

    “你沒有資格知道我的計劃，”海因里希卻傲慢地拒絕了一切探究，威嚴命令道，“不許擅自行動，繼續去做你應該做的事情?！?/br>
    這可真是……太令人失望了。

    執筆之人發泄般地在書頁上畫了數個大叉，給原本還算整潔的筆記更添了幾分雜亂。

    那只惡魔顯然也是這么想的，難掩不甘道，“但是，吾主——”

    他的主人被激怒了。

    “Hast　du　vergessen，　was　mit　Sieglinde　geschehen　ist？”海因里希的語氣是他從未在戀人面前展露過的冰冷殘酷，每一個陌生而僵硬的音節中都充斥著最可怖的威脅。此刻的他嗓音不再像是大提琴一樣婉轉動人，反而如同北方凜冽刺骨的寒風般，刮得人渾身生疼，血液凍結。

    如果早一點聽到的話，自己想必不會對將他當成敵人有半分遲疑吧。只是沒想到，那個比懶貓更愛曬太陽的男人也有這樣的一面啊。而且他重音強調了的某個單詞……

    Sieglinde.

    齊格琳？他提到了齊格琳？為什么是這樣的語氣，那場差點覆滅了整個帝國上層的襲擊又跟他有什么關系？

    可惡，怎么突然在這個時候換成了深淵語？

    又是一堆泄憤的幼稚涂鴉，某個紅發男人的大頭畫以萬箭穿心，五馬分尸，絞死吐舌之類的光輝形象在頁面的邊緣光榮出場。筆記已經亂得不能看了。

    之后是一大段內容不明的深淵語對話，只能確定其中反復出現了齊格琳這個名字，以及那名雄性惡魔與她之間應該關系匪淺。即使聽不懂具體的意思也能發現，惡魔在說起她時情緒分外激動，甚至似乎與他無比敬畏的主人發生了爭執。

    如果能知道他們在爭執些什么就好了。

    不過聽多了之后，他竟莫名覺得這個深淵語跟艾靈頓領的日常用語有些微妙的相似之處？唔，也許可以錄制一份樣本給切斯特頓，讓他尋找當地的語言專家，嘗試破解其中的秘密。無論如何，對深淵每多一絲了解，菲利克斯大陸都會多一分希望。

    結束這段激烈交談的是一場原因未明，手段未知的狠辣懲罰。

    “唔！”一聲痛苦的悶哼，然后是肢體在木制的地面上翻滾拍打的種種令人牙酸的聲響，“吾主，我錯了，不要——唔啊啊啊——！”

    高亢的慘叫后是一陣劇烈的喘息。

    這個惡魔，竟然特意使用人類的語言來認錯求饒？奇怪，奇怪，疑點越來越多了啊。

    “深淵尚未做好準備，”海因里希冷酷的聲音響起的瞬間，方才還清晰無比的喘息立刻就被壓抑了下去，“通知全體惡魔各安其位，繼續執行原定的計劃。未經我的許可私自行動者，皆會去與齊格琳作伴，明白？”

    “……我明白了，吾主，”這是強權之下無奈的妥協。

    嗯？聽這言下之意，齊格琳竟是因為違背了海因里希的命令而被他處置了？之前的爭執與此有關嗎？也許可以告訴切斯特頓，不必再搜捕她了。

    以及——

    深淵。惡魔。

    這兩個詞被用力到指節發白的修長玉手加大加粗，其下也被重重地劃上了幾條線。

    不，之前的對話本就已經非常明顯了，不是嗎？這兩個詞的出現只不過是讓一切都確定下來，更加無可辯駁了而已。從此就不存在任何其他的可能性了，無論多么渺小。

    只是確定了而已。

    而已。

    手的主人扔下斷了的羽毛筆，換了一只新的。

    最近消耗得有點快啊，還是不要貪圖它好看，改用鋼筆吧?；蛘甙我桓柕挠鹈珌韺懽?？那必將會是耐用持久壽命悠長的，無論他怎么折騰都壞不了。而且只要甜甜地撒撒嬌，至多再親他兩口，那只實際上比舅舅更寵他的老鷹絕對會暈乎乎地同意的吧。雖然那身如璀璨星空般華麗的羽毛是希爾的底線，不過底線這種東西不就是用來打破的嗎？

    就這么愉快地決定了！也不知道如果將那遮天蔽日的龐大身軀上的漂亮羽毛盡數拔光，然后制成筆再賣出去，能為帝國的國庫賺多少錢……

    緊抿的嬌嫩唇瓣微微放松，重新浮現了一絲無限美好的笑意。

    被暫停的錄音繼續播放。

    “至于人類的那個小王子——”提起他的海因里希并未顯露出任何特殊的情緒，“他是我的獵物。誰也不準靠近他，違逆者將被我直接送回深淵?！?/br>
    獵物……嗎？呵。

    “吾主……我聽到了一些傳聞，說您在與那個人類……談戀愛？人類狡詐，請您千萬小心警惕，不要入戲太深了啊……”戰戰兢兢的語氣，斷斷續續的言辭，顯然是懼怕忠言逆耳招致又一輪的折磨。

    怕成這樣也還是堅持要說，看來惡魔對自己的敵意并不比自己對他們的淺呢。這可真是太好了，畢竟沒有什么是比敵人的輕視更令人不快的了。

    “我當然知道，”海因里希拖長音調傲慢道，“不需要你來提醒?！?/br>
    “……是，吾主，”不知有沒有被說服的惡魔恭敬應道，而后好似隨意地感嘆了一句，“十八年前，他本不應該成功出生的?！?/br>
    十八年前！

    這個關鍵詞頃刻間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屋內的一切動靜都停下了，包括呼吸。

    可惜海因里希并未對此做出任何回復。

    那位迫不及待想要對唯一的時空法師下手的雄性惡魔就此從錄音中消失了，走得如他來時那般毫無征兆，沒有伴隨房門開關之類的聲響。接下來也沒有再出現任何有價值的東西。

    過了不知多久，纖細骨感的手腕上那只與海因里希眼睛同色的手鐲中傳出了索爾自己的聲音，是他在滿含依賴地呼喚海因里希的名字，是他們宛若情侶般的絮絮低語，是曖昧的喘息與低吟，最終截止于黏糊甜膩的親吻聲。

    此后只余一片徹底的寂靜。

    ＊＊＊

    吾主。

    這個稱呼證明了即使是最無序的惡魔，在擁有了智慧后也逃不過等級制度與權力游戲的誕生。只是不知他們的權力是否單純源自于強大的武力，抑或是如同人類一般可以被繼承世襲，所以無法完全依此判斷海因里希的實力。不過想來也不會太低吧。

    索爾一瞬間竟對惡魔的社會結構，歷史文化，思想政治等方面生出了偌大的興趣。

    即使知道惡魔也許擁有了智慧，他也從未認真思考過惡魔之間的階層這種前所未聞的問題。如今看來，他原本只將海因里希當成一個普通惡魔來防備，還真是太過小瞧那家伙了啊。畢竟從那場信息量巨大的對話可以推斷出，那位除了授課外僅有的人生大事就是與他談戀愛和曬太陽的憂郁詩人，大概是能號令全體惡魔的……

    深淵之主？

    獲得了這個重要情報后，正確的做法應該是即刻召集帝國最強大的力量，直接將其擒獲并進行嚴刑逼供，拷問出有關深淵的一切信息以及惡魔對帝國的滲透情況。那個男人竟主動禁止了其他惡魔來學院找他，而他似乎也有無視屬下的來信這般良好的習慣，簡直是幫了他們一個大忙。

    如此一來，只要行動時小心一點做好保密工作，之后再找人來扮演海因里希代替他授課的話，深淵之主已經落入他們手中這個事實應該可以隱瞞一段時間。而對這個高速發展中，效率日益提升的帝國來說，這點時間就足夠做很多事情了。

    可惜惡魔的感情這個匪夷所思的課題激起了索爾無與倫比的研究欲，令他實在不愿意就這樣簡簡單單地將海因里希交到別人手中，所以他注定是不能使用最優解了。

    菲利克斯大陸全部已知的智慧生物都擁有感情。有智慧的惡魔也是如此么？這些殘忍的劊子手是否也會產生羈絆，也會愛上他人，因喜悅而歡笑，因悲傷而落淚？

    以那個雄性惡魔對齊格琳，海因里希對他的態度來看，答案似乎是肯定的。

    當然，海因里希也有可能是在演戲，但索爾實在想不出對方這么做所圖為何。他絕對不會為了所謂的愛情背叛帝國背叛人類，獲得他的好感無法給深淵帶去半分利益，而這也不像是海因里希所期望的。對方對他的好，似乎就只是單純的好而已。

    所以那個男人大概是真的愛他吧。

    不過這又如何呢？

    深淵是菲利克斯大陸永遠的宿敵，深淵之主更是萬惡之首。對方顯然沒有為了他停手的打算，那他自然也不會因為對方那荒謬的感情而有半分心慈手軟，手下留情。他只會去好好謀劃一番，如何利用這難以想象的愚蠢來達成自己的目的。

    更不要說那個男人還疑似與他父母的慘案有關了。愛上自己手下冤魂的遺孤，這難道不可笑嗎？

    反正海因里希親口說了，深淵尚未做好準備，最近應該不會采取什么重大行動。而且直接嘗試逮捕也有可能會失敗，對方也有可能對刑訊手段免疫，未必就比他自己動手的效果要好。

    如此這般說服了自己，索爾開始制定下一步的計劃。在與他人商議并尋求支持時，他自然是隱瞞了深淵之主這層身份的，只說確認了海因里希是個普通惡魔，否則他周圍的人絕對不會允許他這么亂來。對于這點，他相當有自覺。

    不過也不能為了他的個人研究浪費太長的時間，就將收網的時機定在他的生日吧，離現在還有兩個多月。那可真是一個極具紀念意義的日子啊，不是么？

    ——就讓他再多享受兩個月的草莓小甜餅吧。想到以后就再也吃不到了，還是難免地有一點點，一點點的傷心啊。

    索爾白日里的行程并未因為這個大發現而有任何改變，仍是輕松愉快地在課堂上折磨可愛的學子們，而課余時間則依舊被海因里希所填滿。如今全體師生都知道了他們是一對戀人，而海因里希也成了校園中最招人嫉恨的男人，只不過礙于他那可怕的名聲，暫時還無人敢為了愛情向他提出決斗。然而一回到自己的別墅，索爾就將全部的空閑時間投入了實驗室中，日日直至深夜。

    海因里希對他看似毫無戒心，而如果這是真的，那只是捕獲對方應該不難。但在那之后若想成功囚禁深淵之主這般強大的獵物，則必須打造一個足夠堅固的牢籠，幾條無比結實的鎖鏈才行啊。

    在某次與切斯特頓談起后續調查時，他隨口提了提自己計劃的進展，卻未曾想會聽到一個極其有趣的建議。

    “為了確保萬無一失，請您在行動前先于我身上測試這些束縛措施的效果，殿下，”那個嚴肅謹慎的男人這般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