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有人
那次程錦之被嚇得不輕,渾渾噩噩的過了幾日,一直到第四天的時候,謝景予再次差人找程錦之過去。 “錦之臉色很差,是這些日子沒有休息好嗎?”幾日未見,謝景予覺得程錦之比之前要憔悴了不少,“還是宣陽宮這邊住著不習慣?” 程錦之站在謝景予面前,規矩地垂著首:“沒有?!?/br> 他說話總是這樣生分,謝景予想要拉進兩人的關系,卻又覺得很無奈,似乎程錦之話里的疏遠是理所當然的,他無話可說。 可是已經把人接過來許久了,他也不忍再把人只安放在偏殿,不見不問,他的內心對這個人是渴望的,渴望與他的親近。 “不用拘謹,坐吧?!背聊隧汈?,謝景予狀若無事的牽著人坐下。 “要是不舒服的話,可以找太醫來看看?!敝x景予說著就對外面喚了一聲,想讓人去請太醫過來。 “不——”程錦之一下子抬起頭,臉上有片刻慌亂,“不用的,殿下不用擔心……我沒事?!?/br> 他不敢讓人發現自己身上的那些痕跡,見不得光的秘密是他心里懸著的石頭,讓他無時無刻不得不小心翼翼。 “可是……”他越是這樣反應激烈,謝景予便越是覺得奇怪,很認真的看著程錦之,“錦之,你怎么了,告訴我?!?/br> 交握在一起的雙手攥緊,程錦之不敢去看謝景予的眼睛,閃爍著躲開。 “告訴我?!敝x景予卻好像看出了什么,鼓勵地說,“這宣陽宮里我能護著你,有什么事情你告訴我就好?!?/br> “我……”猶豫許久,只念出這一個字。 能嗎?他能護住自己? 程錦之腦海里亂七八糟的,一會是自己身上那些yin亂的種種,一會又是被逼到絕境的破釜沉舟,最后變成前幾天那血腥的一幕。 他怕自己,也是那樣的下場——之后幾天他都沒有在偏殿再見過那個太監,有可能是被調走了,但是他更愿意相信是人已經死了。 程錦之頭一次覺得劉公公其實比他想的還要可怕千千萬萬。 其實程錦之對謝景予沒什么信任的,要是尋常他也不會動搖,但是近日的疲倦驚恐,讓他變得脆弱。 謝景予是第一個同他說這些話的人,他身份不凡,也確實有能力幫自己,如果說出來是不是…… 可是……可是可以嗎? 皇宮這樣陰暗的地方,他可以擺脫那些污穢嗎?劉公公那樣的手段,他真的能徹底甩開? 他不敢輕易去相信,那些藏在心底深處,原本準備捂一輩子的秘密,根本就沒有宣之于口的打算,程錦之也沒有那樣的勇氣。 左右搖擺,面色掙扎,謝景予等著他的回答,安慰一般輕喚:“錦之?!?/br> “是……劉公公他……”攥緊的手依舊攥著,程錦之眼底有些恍惚,好像還沉浸在思緒中掙扎,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已經開口了。 斷斷續續的,他好像就要把這些日子發生的一切說出來了,好像。 而就在這個時候,外面閉著的門上不知道什么時候貼上了一道影子。 “殿下?!?/br> 正是劉公公的聲音。 程錦之如夢初醒,瞬間失了聲,視線順著聲音看向了門上的陰影,又像是透過了門板,清晰地看到了那張臉。 好像劉公公站在外頭拿著一把沾血的剪刀。 好像他下一刻就能推門進來似的。 謝景予也轉頭:“何事?” “娘娘令奴才來告知殿下,皇上聽聞殿下病了,讓人取了不少珍稀藥材送來,是剛御貢上來的?!焙苁枪ЧЬ淳吹穆曇?。 “知道了?!敝x景予對自己的父皇沒什么感情,一年到頭也見不了幾次,只是很平靜地回道,“收著吧?!?/br> 外頭應了一聲,才又說:“皇后娘娘還說皇上會來看殿下,她會同皇上下午的時候一道過來?!?/br> 這次謝景予沉默了一下,像是有些驚訝又有些疑惑,忽然又釋懷了。 都說君心難測,皇上來這宣陽宮從來沒有規律,最多一點估計也是皇后差人去請的次數多了,他才在某日忽然覺得是該過來看看的。 如此罷了。 想到自己的父皇,謝景予心中難免有些微妙的情緒,片刻后才再次出聲:“下去吧?!?/br> 外面的影子消失了,應該是走了。 但是程錦之不敢這樣肯定。 “看什么呢?”見人久久不曾收回目光,謝景予又想起剛才程錦之說的那幾個字,“是跟劉公公有關嗎?” “沒,沒有?!背体\之下意識否認。 他害怕劉公公怕到了骨子里,對方只是在外面站了一會,聽到劉公公的聲音程錦之就什么都不敢說了。 他總覺得劉公公沒走,好像若是他敢點頭承認的話,對方就會聽到,那接下來所將要遭受的懲罰是程錦之不敢去想的。 他已經不想再去承受更多yin—邪的懲罰。 怕謝景予不相信——或者說是怕劉公公不相信,也想挽回自己方才的失言,程錦之解釋:“是我騙了殿下,我只是不習慣宣陽宮而已,劉公公他,他說若是我實在是住不慣的話可以去同皇后娘娘說說情,我不想麻煩他?!?/br> 本來謝景予還怕程錦之是在這里受了什么委屈不敢說,之前他那般猶豫為難的樣子,讓謝景予心中萬分擔心,心里本想這人就在自己身邊,若是真有什么委屈的話,他到現在才發現倒是他的不對。 但是現在結果卻是如此。 謝景予又能說什么。 的確是他的不對,這么說,錦之也確實委屈了——是因為自己的私心而委屈。 謝景予沉默了,之前還義正言辭安慰程錦之,現在卻得知罪魁禍首是自己。 可是他是不可能當程錦之走的,既然人都接到了皇宮,那自然是該留在宣陽宮才對的,這一點,當做是他最后的,唯一的無理。 只是為什么單單住不慣宣陽宮呢?是還是在怪自己嗎? 謝景予的眼神從最初的哀傷,變成了現在的悲涼,總是溫柔展開的眉頭也漸漸蹙起。 這樣一個小小的動作驚動了程錦之,只瞥見一眼而已,連他自己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跪在了地上。 “錦之?”忽見程錦之如此動作,謝景予先是驚訝,反應過來之后卻是更深的悲傷。 他第一次意識到,他跟程錦之之間隔著的,不僅僅是對方疏離生分,不僅僅是那份怨怪,或者還有更多…… 他之前一直在克制自己的喜歡,怕嚇到他,以為慢慢的程錦之就能接受自己,但是現在一切還是沒有改變分毫。 然而此刻的程錦之什么都沒有看到,沒有看到謝景予眼底的傷心,心疼,無力。 他只想到之前教引嬤嬤的話。 ——你在殿下面前就是奴才,殿下隨便皺一下眉都能要了你的命。 這些話他記到骨子里,就算是謝景予不讓他稱奴才,他也一直清楚的記著他就是奴才,他記到骨子里,比任何人都做得好,就算是大皇子對他再好,他也很生分拘謹,不敢僭越半點。 現在殿下皺眉了,他就會死嗎? 周子佩說過,他膽小,他怕死。是真的。 “錦之很怕我?”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對方把他當做洪水猛獸一樣,像是無論自己對程錦之多好,在他眼中都是傷害,他還在怕自己。 他們之間隔著的,是什么? 是根深蒂固不可逆轉的生疏距離,是無法接受的封閉,也是不愿敞開心扉不愿意相信他的扭曲信仰。 好像天理一般一旦違背了,就會死,他在用自己的性命,合乎情理的同自己拉開距離。 謝景予從來沒有后悔把人接進皇宮,但是這一刻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可憐的悲哀。 平生悲涼,病骨纏身卻扛著重擔,他表面上是溫和的,其實心冷,不是涼薄,只是無所謂,這次好不容易他想憐惜愛護一個人,唯一的一點心愿。 這個人卻是不曾對他一次心無芥蒂,好像本就同他命理相斥。 站了許久,看著面前跪著的人,眼睛都干澀了,謝景予才去把人扶起來:“你沒必要怕我的,我這樣的人……”怎么忍心傷你。 后半句到底沒有說出口,已覺不合適,他只淡淡笑了一下:“在這里你不必跪我,我不要你跪,你也不必跪旁人?!?/br> 語氣已經沒有了最初的溫暖親近,只是蒼白。 程錦之離開了,謝景予頹然坐在寢殿里。 之前他期盼了這么久,希望那個人來了之后自己就不用再如從前一樣難挨這光景,可得生而為人那一點簡單的樂趣,如今竟還是跟以前無二。 是他算漏了一點。 他知道程錦之的簡單干凈,以為把人接到身邊好好愛護,那程錦之必然也會親近依賴自己的,一切都籌謀得很美好。 但是沒想到,程錦之會討厭他,甚至是怕他。 下午謝子欽同皇后一起到了宣陽宮,皇上駕臨陣仗自然不小,一眾人都到了前殿接駕。 謝子欽每次來也就是問問謝景予的病情,隨意關心兩句而已,帝王威嚴下他像是不茍言笑的嚴父,皇后在一邊輕聲細語,謝景予卻是什么都沒有聽進去,只偶爾回神應一兩聲。 謝景予神思不屬,皇后幾次看過去示意他同皇上多說說話,但是他都沒什么反應,甚至沒有注意到皇后的眼神。 皇上走了之后,皇后留了下來,對謝景予的病情又是細細一番關懷,生怕他有什么不適,最后得知只是有些累了才讓人去戲休息,自己離開。 “母后去了何處?”等到皇后的人全部走了,謝景予才問。 身邊的宮女不明所以,輕聲回:“娘娘是往南邊去的?!?/br> 棲梧宮在宣陽宮的東邊,方才臨走前皇后說的卻是要回佛殿祈福,如今看來卻不是如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