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火1
觀火1 秋天的醫院總讓人覺得它建在世界的尾聲上,光照在這里與別處不同,好似這世界獨為它準備了一輪半死不活的太陽。平地起風,將黃灰的葉子往前挪了幾寸,挪到哪都一樣,這門里外求生求死的人太多了,哭笑來往,這些葉子總要挨它該挨的踩。 石越下了車,等在醫院門口,等跟在他后面那輛車停好。喬霓關上車門,先將帽檐壓了壓,前后快速看了一眼,朝石越走過來。他們倆之間雖然在社交圈子里有過幾次見面,但是在這種場合,一方于公一方于私,總歸是尷尬的熱絡。 電梯門口有身披綬帶的服務人員,和別處的確不同,別處的電梯不需要裝得下病床和輪椅,這里上下也更比別處需要秩序,老弱病殘先上,醫生在后,石越和喬霓是最后兩個被塞進去的。 喬霓頭稍微偏一偏,能看到后側移動病床上高高懸置著的點滴袋,還有床上的老人。當人老到臉上滿是經絡、皺紋、斑點,很難被當一張臉看待,旁人只能通過他的呼吸去辨認死活,老人的呼吸聲費力,就在她左手邊。每層科室不同,每層都有人下,有人上。電梯門開時像呼,電梯門關上像吸,笨重,緩慢。 石越看了她一眼,他自己對這里的環境是不陌生的,除去小海住院之后來過的幾次,石越自己母親最后的那一個月,他幾乎每天都在醫院出入,那時才發現,不論世界,單論他身邊,原來生病的人就這么多。 他們到的住院部倒比一樓門診更擁擠,不是那種焦灼的擁擠,是矛盾的擁擠,連走廊上都有床頭連著床尾的一列病床,隨處可見尿袋,固定的石膏腿,透明的輸液管,但這里的人比起候診的人卻更平靜。有些在等著康復,有些在等著手術,還有些純粹在等著死,等著將床位讓給下一個求生的人。 當日小海的事出突然,這里是石越找了關系當即檢查完就能住進來的醫院,雖然一間病房里住了四個人,但總比睡在走廊上好些。石越帶著喬霓進去時,小海已經收拾好了東西,大部分是住院期間柳柳替他買的日常用品。其實就傷勢來說本應再多住幾天,但現在事情發展失了控,不單牽扯他一個,所以照著付游山的意思,先換一家私立醫院,保密性好些。 喬霓進去時,小海已經看出了她是誰。 付游山前天給他打的電話,那些婦女好像很會挑人出氣,也很會挑日子鬧,付游山有過那么多情人,不早不晚,恰恰攤上了小海,又恰恰是在付游山生意上出了點問題的時候。他忙自己的事就已經在兩個城市之間來回得夠嗆,當下既擠不出時間回來看他,也騰不出手處理后續。 “我不在也是一樣的,”付游山的聲音聽起來是在車里,不知道又去哪個場合交際,找人牽橋搭線去收拾他資產上的一些爛攤子。 那個時候護士正將小海手背面上的點滴針頭退出來,他用一口氣忍著刺痛,等棉球貼上那個冒血的針眼,他才呼出一口氣:“不一樣?!?/br> 付游山先是笑,笑完了也不得不承認:“是,但沒辦法?!?/br> 棉球薄薄的,很快就看到了一個紅點,讓小海想起自己那天的鼻血。他沉默了一陣,他想說點別的,如果想不出別的,小海怕自己忍不住開口告訴付游山,他讓自己丟了人。 但一方面這話說出來太有歧義,另一方面自己從來都是丟人的,如果真要追根溯源的話,在付游山之前還有那么多被他自己一天天過成現在這樣的日子,他應該怪誰?怪他逃走的mama,還是跳樓的爸爸,抑或是生病的外婆? 他沒人可怪,這次也只能將賬算在自己頭上。 “工作被我搞砸了,”想來想去,所有的喪氣話都只能通過這么平淡的句子說出來。 付游山嘆了口氣:“太當回事,又太老實..” 不打你打誰——當然了這半句他不再忍心說了。 “這下你太太出氣了沒,”小海問他。 “才說你老實...”自己的婚姻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說清的,付游山只簡單給了他一個論斷:“是有人拿你們倆出氣,明面上收拾你,再用你揭喬霓的短。這種女人...” 付游山沒再說了,語氣里盡是輕蔑。小海一開始還沒理清楚其中門道,后來才領會。付游山不說破,小海也按下不提,不過輕輕刺他一句:“這種女人也是你的女人?!?/br> “喂,”付游山連氣帶笑地:“又欠打了?!?/br> 有那么幾秒鐘,電話里都是對方的笑聲,好像他們聊的是一件輕松愉快的事,聊著一部喜劇電影。 “好了,你好好休息,”付游山那頭的聲音變得嘈雜,應該是到地方了:“喬霓也聯系過你們小石總了,他們倆會處理的。你什么都不用管,好好恢復,等我回去?!?/br> 最后又加了句:“委屈你了?!?/br> “沒什么,嗯,好,你注意安全?!?/br> 小海掛了電話,看棉球上的紅點在慢慢氧化的過程之中變了顏色。 他不是真的沒什么,比起委屈,他更多的是茫然。 他因為付游山身邊的這個位子被近乎剝皮示眾,然而卻只在被石越和柳柳送來醫院時,在兩個與此事并不相關的人面前叫過一次痛。 醫院出具的診斷書上那些醫學名詞是死的,他是活的,他比那些詞更直觀純粹地感覺到從內到外的痛。 他們在急診里等著辦入院,柳柳幫他跑前跑后,石越站在他椅子旁邊,小海第一次從這個角度看他,看著小石總彎下腰來,那么焦急,那么想要更低一點,握著自己的手:“沒事了,沒事了?!?/br> 他的聲音很像在哄人,這種無能為力的安慰,突然地讓小海想到他們兩次在浮華里的會面,一次在電梯里,一次在停車場,好像這種安慰是他早就想說出口的話,好像每個場合里的自己在他眼里都是現在這樣,內傷重重,需要拯救。其實這幾個場合唯一的相似只在于都有些冷,機械的冷,秋天的冷,白色的冷。 第一次石越和他各自一邊,第二次石越看向他,第三次才向他伸出手,男人的手大抵相同,只是在這白色的冷里有些熱度總是不一樣。小海知道石越和付游山是兩種人,知道他的安慰和關心比付游山單純地多,只是如果,如果事情發生的順序調一調,如果他早一點聽到“沒事了”,是不是真的就會沒事呢。 這讓小?;孟胱约河锌赡艿牧硪环N生活,自己有可能錯過的另一種選擇,他從頭到尾想了一遍,每段時間都是自然而然地銜接,他找不到哪一個錯位。好像唯一的錯位只在那個電梯里,如果當時付游山和石越換個位子,如果站在自己旁邊的人是石越——但那又成了莫比烏斯環,不管換成誰,不管從哪里重新開始,發生的依然都是嫖客和妓的故事。 所以他茫然,他如愿以償地得到了大筆的錢,重要的錢,但日子過久了,他也記不清楚自己“如愿以償”中的“愿”到底是什么了。 后來再見到石越,總讓小海想到錢之外的東西,小海寧可少見他。 好在這次小石總只是簡單為他們倆做了介紹,便出去辦出院手續,但是只留小海一個與喬霓相對而坐,這樣的感受也并好不到哪兒去。 喬霓在看他,雖然是再正常不過的平視,小海覺得自己和身上那些可見的淤青或紅痕進入了同一個階段,病了的,壞了的階段。 他們之間沒有方便彼此的稱呼,只能點點頭。喬霓開了口,她向小海解釋,那來路不明的親戚她在高中離家之后就再沒聯系過,她告訴小?,F在事態發展在惡化,那天碰巧在錄影,整個過程和場景都被記錄了下來,雖然石越和付游山動用了能動用的關系,避免當時的影像流出,但是自媒體這種東西好像一個細菌傳播鏈,人為無法扼殺它,況且在還有幕后推手的情況下,就更被加速傳播了。 這個事件從娛樂公司內部花邊突然成了社會新聞,聚焦在以付游山為中心的女主人和男情人身上,他們倆都在網絡上遭了起底,都被貼上各種標簽。 “所以我們要互相配合?!眴棠迣λf,倒不是以要求的強硬語氣,聽她說話小海就知道這件事是這個女人策劃不出來的,她過于和煦,沉靜。 “那么,需要我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說。之后應該會有好事媒體設法找你,先轉院,給你換的醫院保密性很好,過了就好了?!?/br> 小海沉默了一下,他對她最后那句存疑。 “人的善變也并不是完全不好,”喬霓這話說得上不接上,下不承下,像是一種解釋:“既能讓一部分多角關系穩固地存在,也能讓閑人總樂意去找新的多角關系做他們的新談資?!?/br> 雖然那個婦女披露喬霓是農村苦出身,但如果不說,不管是表情談吐還是衣著行動,都看不出來,脫胎換骨一般。 到底是獨一無二的付太太,小海心想,這就是付游山言傳身教的效果,前衛的太太,荒謬的太太。如果自己能有幸在她所說的這種多角關系里長時間地存活下去,那么以后會不會輪到他給新的小海發表此番言論? 新鮮的有新鮮的用途,不新鮮的有不新鮮的用途,這才是付游山的多角關系。 小海不說出口的這些,喬霓對此有著最深刻的了解。 但她愿意做付游山的一顆棋,愿意自己對他有用途,她不怕有誰站在她的對立陣營,在付游山手里,對她來說就是一種贏。她要一直贏,就不能單打獨斗,選一個不可能生孩子的男人,比選一個對她虎視眈眈的女人好太多。 兩個人看到了同一個付游山,而這個付游山有屬于他們倆的不同意義,雖然不知道對方在和自己想著同一個人,卻就付游山對彼此做了判斷。 誰都想不出接下來該說什么,好像付游山帶來的這種不可見的影響是一個句號,在這句號之后的段落應該由不在場的付游山去寫。 在他們的沉默里不斷有護士進出,同房的另外三個病人都有家屬陪護,有時叫護士來換點滴袋,有時叫護士來看看好壞,三位病人年紀各異,一個空間里有老人的氣喘咯痰,有躺著的年輕人手機游戲的音效,有跟著大人來探病的小孩在哭,要回家。 在喬霓面前,小海好像又回到了被打的那一天,只不過這次被剝皮示眾的是他們所處的世界,他和喬霓坐在彼此一步步陷入的這個境地里,陌生的生命和家庭是他們的背景,充滿了醫藥紗布捂出的傷口味道,還有讓前者欲蓋彌彰的消毒藥水味。 在這混雜到讓人窒息暈眩的環境里,石越適時地出現了。他從門口走過來,高的,冷清的,但小海知道他的手是熱的。 “好了,走吧小海?!笔阶叩剿磉?,手扶在他的肩頭。 他們的這些時刻在此重合,變成各自生活的傷和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