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柏原

    這一天葉歸蓉與神門海斗在本家吃過了晚飯，這才告辭回到自己的租住房屋，一進入廳中，女房東浩子夫人便笑著說道：“歸介君，有你的一封信呢?！?/br>
    葉歸蓉連忙接過來一看，發出方是東京土方家，舅母家中終于有回信了，他略有些激動地向浩子夫人道了謝，便匆匆回房拆開信來看，只見上面寫的是：“歸蓉吾侄，前日接到來信，驚悉你已在大阪，不勝安慰。汝之舅母乃我之姊妹，請以土方家亦為本家，當此國家艱危之時，愈應互通消息，冀緩急得以援手……”

    最后落款是土方真樹，舅母的長兄。

    葉歸蓉讀過之后，便將這封信轉給神門海斗來看，神門海斗一邊看一邊連連點頭，“舅舅是一個很講究實際的人啊，這就好像里面說的，‘按武士的慣例，無論是何人，都廣為交際，以備萬一之際有個照顧，以解一時的困厄，得延短暫之性命’，從前讀這本書，就對這句話印象特別深刻?！彪m然里面的樋口次郎最后仍然是死了。

    東京大轟炸，土方家的損失也頗為慘痛，舅母的meimei被炸傷，如今少掉一條腿，另一個meimei的丈夫燒死在火龍卷之中，下一輩中一個小女兒和正在讀中學的兒子死去，她們也擔心遠在異國的姐妹，可惜葉歸蓉也并不曉得舅母的消息，他已經與全家都斷了音訊。

    信末邀請葉歸蓉有空的時候去東京看一看，倘若有機緣，土方家也會來人到大阪探望。

    接到了這封回信，葉歸蓉不由得松了一口氣，終于與舅母家中聯系上了啊，雖然親緣關系曲折遙遠，然而在日本終究又增加了一點根基，之前的人際聯系多是通過神門海斗，如今終于有了自己的社會關聯。

    心潮起伏了一陣，葉歸蓉嘆道：“只可惜竹橋家現在仍然沒有消息，不知他的親人如何了，也不知竹橋君有沒有平安歸國?！?/br>
    雖然已經脫離軍隊成為平民，神門海斗與從前的伙伴有時還互相交流信息，新幾內亞的部隊特別慘烈，師團長悲痛之下都切腹自盡了，而日本國內的廣島與長崎一樣，都遭受了原子彈的核爆，平民損失慘重。石原莞爾提出過一種理論，“怪力光線武器什么的突然出現也有可能，使用這種能量的破壞力，可能使戰爭在一瞬間就決出勝負”，太平洋戰爭末期果然實現了，首先就用在了日本本土，葉歸蓉衷心希望，未來永遠沒有世界核大戰的那一天。

    幾天之后，這一天葉歸蓉在辦公室里正在整理病歷，忽然房門給人急速推開，一名看護緊張地說：“神門醫生，大久保君的情況不好了，我找不到金子醫生，請您過來看一看?！?/br>
    葉歸蓉抬頭一看，正是鈴木廣子，他立刻站起身道：“我現在就去?！?/br>
    大久保之前剛剛接受過一次胃癌手術，主刀醫是金子信彥，金子信彥是從軍隊里退役回來的醫生，技術也是不錯的，不知這一次忽然發生了什么事情。

    葉歸蓉來到病房一看，只見大久保先生疼得滿頭是汗，幾乎要窒息，他連忙安排緊急作X光檢查，檢查結果是吻合口瘺，必須立刻二次手術，葉歸蓉馬上便要看護將大久保先生推進了手術室，自己洗手消毒，準備作引流手術。

    一個小時之后，手術完成，這個時候金子信彥匆匆從外面回來，他本來家中突然有事，臨時請假回去照應，哪知自己所負責的病人突然間發生了這樣的事情，當他回來之后，葉歸蓉卻已經處理完成。

    葉歸蓉見他行色匆匆，便安慰道：“金子醫生，不必擔憂，已經處理好了，吻合口瘺是常見的并發癥?！?/br>
    金子信彥點了點頭，說了一聲：“多謝你了，神門醫生?！?/br>
    雖然與這位神門歸介共事時間不長，然而金子信彥是個很有政治頭腦的人，來到這里不久，就打聽到許多歷史逸聞，神門醫生的技術精湛，金子自然是曉得的，而且也知道他的身世頗有些神秘，似乎是與中國有些關聯，不過金子信彥只是將這些都記在心中，以備將來萬一使用。金子信彥對神門歸介到目前為止并沒有什么惡感，神門是一個相當純粹的醫生，唯一在意的只是手術，至于醫院內部的權力斗爭，他向來是遠離的，努力站在旋渦之外，盡量不沾染，另外從社交技巧來看，神門當然不是一個諂媚的人，但為人溫和，替人著想，人際關系也十分不錯，尤其是在看護之中，風評很好，就連向來清高刻板如同老尼一般的護士長白川，有的時候對神門也不是太過嚴峻。

    金子信彥雖然很有進取心，不過他覺得，與神門歸介相處十分自然，不需要擔心什么。

    這一天下午又加了一個臨時手術，因此葉歸蓉回到家中已經是七點多的時候，到了此時神門也還沒有回來，想來今天工廠里面事情也很多，葉歸蓉便淘米做飯。

    如今葉歸蓉別的罷了，煮米飯終于能夠掌握該放多少米和水，畢竟常規是煮兩個人的米飯，都是有定量的，神門在量杯上特意畫了線，每次按照這樣的標準就可以，所以葉歸蓉現在煮飯也比較有把握了，不會離譜太多。

    當飯鍋冒出蒸汽來，神門海斗便回來了，他一進門便說道：“歸蓉，你猜我今天遇到了誰？”

    葉歸蓉笑道：“不會又是秋川君吧？”

    秋川虎男的生命軌跡頗有悲劇色彩，當年斷手再植之后繼續在軍隊中服役，終于堅持到終戰的時候，然而回到日本之后，本以為生活從此能夠平穩下來，秋川之前并不很擔憂滿目瘡痍之下自己的生活問題，因為他家在村中是富戶，有許多田地財產，然而秋川虎男的父親在村中是頭面人物，極有威信的，對皇國尊嚴的認同超出一般，所以秋川回去村中之后，他的父親居然不允許他進家門，“我的家門不能夠接受一個戰敗之人”，將他趕出了村子，于是秋川只好回到大阪謀生，他將存折上的錢全部取了出來，開始買賣食品，在黑市上設了一個攤位。

    黑市上的退役士兵著實不少，葉歸蓉偶爾去那里，居然能夠看到面目熟悉的人，有的擺設攤檔，有的則成為黑市的打手，比如柳原武，這個自己最不愿看到的人已經成為秋川虎男所在黑市的極道分子，對著人虎視眈眈，據神門海斗說，如今的柳原武就連對他也沒有從前那么客氣了。

    此時聽了葉歸蓉的猜測，神門海斗笑著搖了搖頭：“是稻垣君啊，稻垣幸雄君?！?/br>
    葉歸蓉一聽到稻垣的名字，臉上笑容愈發溫暖了：“稻垣君啊，許久不見他了，他現在在做什么？”

    “聽他說是要離開大阪，去上野呢?！?/br>
    這個時候米飯炊熟了，葉歸蓉將飯盛在碗里，端來擺在桌面上，神門看了一下，還沒有做小菜，便挽起袖子打量著籃子里的蔬菜，準備燒菜。

    葉歸蓉則說道：“這么晚了，很餓了吧？不如澆一點醬油便吃飯吧，這里還有腌蘿卜?！?/br>
    神門海斗嘆道：“累了一天，晚上真的想好好吃一餐飯啊?！?/br>
    葉歸蓉輕輕一歪頭，道：“這樣子也不錯啊，醬油的味道很好，用來拌米飯，好像壽司一樣，如果再加一點芥末，就更像了?！?/br>
    神門海斗：……歸蓉，壽司聽了會哭的，壽司不是簡單的醬油芥末拌飯啊，米里面起碼還要加一點砂糖和醋的。

    要說自己的這位戀人，雖然相貌是那種皎潔的艷麗，然而為人卻十分樸素，并不喜歡那種很鮮妍或者拉風的裝束，夏日里慣常都是白襯衫，行走靜立都有一種颯然素潔的風度，三餐方面也很是簡單，對食物要求不高，倒是對于粗劣的飲食也會皺眉，但只要在一般線以上，他就很感滿足，對于菜肴的豐盛度和口味并不很在意，雖然他這樣的性格減輕了自己烹調的壓力，不過有的時候比如此時，拖著自己一起修行也是有點苦啊。

    于是神門海斗便說：“最起碼打上一顆生雞蛋吧?！贝_實是很餓，味噌湯便也免了吧，不過加一顆蛋補充一下能量，還是很簡便易行的。

    葉歸蓉點頭：“這樣一說，還有一點納豆的?！?/br>
    于是每人的米飯上打了一顆生雞蛋，又放了幾粒納豆，加了醬油攪拌之后，兩個人便吃起晚飯來。

    葉歸蓉這時問道：“稻垣君為什么要去長野那樣遙遠的地方？”

    神門海斗道：“他在大阪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如今柏原那個地方有人要他去作婿養子，雖然是很遠的地方，然而畢竟能有比較穩定的生活，所以他便答應了?！?/br>
    “居然是柏原?！?/br>
    柏原這個地方，葉歸蓉也曾經聽說過，在日本也算是有名，主要是冬季的大雪格外出名，柏原是一個山村，土壤十分貧瘠，人口也不多，是日本屈指可數的大雪地帶，隆冬季節積雪甚至可以高過人身，道路全都埋在大雪之下，內外交通隔絕，每年冬季，柏原會進入長達三個月的“冬籠”期，用中文來講就是大雪封山，那可是十分寂寞的，倘若是容易多愁善感的人，這種時候難免頗多情懷的吧？

    葉歸蓉一時間很有些落寞，他雖然認識許多日軍，但真心有好感的并不多，稻垣是其中之一，然而如今稻垣卻要去柏原，去了柏原，今后就再難相見了。

    “稻垣君哪一天動身？在這之前來得及請他來家中坐一坐嗎？”

    神門海斗道：“我正要和你說，已經和他約好明天晚上來做客，所以明天請盡量準時下班啊?！?/br>
    葉歸蓉點了點頭：“我盡力?！鼻f不要發生意外狀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