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留情

    三個月后，葉歸蓉這一天晚上從醫院回到租住的房屋中，進門一邊脫鞋一邊便說道：“我回來了?！?/br>
    神門從廚房里探出頭來，招呼一聲：“回來了啊，稍等一下，晚飯很快便燒好了?！?/br>
    葉歸蓉回應道：“辛苦了?！?/br>
    神門又說：“今天回來得有一些晚啊?！?/br>
    葉歸蓉有些抱歉地說：“臨時收治了一位病人，加了一下班，讓你久等了?！?/br>
    神門呵呵樂道：“沒有什么的，工廠里有一點事，我也是剛剛才回來?！?/br>
    十分鐘之后，神門海斗送了兩碗米飯出來，葉歸蓉則進入廚房端了味噌湯和小菜到桌面上。

    盤膝坐在鋪席上，葉歸蓉雙手合十，說了一聲：“いただきます?！?/br>
    神門海斗也同樣說了一句，兩個人便開始吃飯。

    神門海斗喝了一口味噌湯，問道：“明天是星期日，可以休息嗎？母親要我們過去吃飯?！?/br>
    葉歸蓉道：“上午九點鐘還有一個手術，如果不發生意外的話，預計十一點可以完成?！?/br>
    神門點頭：“那么我們中午趕緊一點，應該可以來得及在母親那里吃午飯?！?/br>
    葉歸蓉笑著答應了。

    如今葉歸蓉的生活可以算是平穩，來到大阪后，雖然經歷過一些波折，到現在已經安定下來，工作上面，托浜名醫生的引薦，自己遞上一直貼身保存的醫學院畢業證，在關西醫科學校的附屬醫院成為住院醫師，雖然是初級醫生，在醫院的體系中處于相當低階的位置，然而在這樣的時局能夠有這個職位，葉歸蓉也深感慶幸。戰敗后的日本百業凋敝，極度貧困，到處都是失業的人，所以自己作為一個外國人，居然給醫院接受，真的是很幸運。

    神門海斗家中本來經營一家和服店，戰爭發展到后期，和服的生意便再難以維持下去，因為沒有人再買這樣昂貴的和服，也沒有人再生產，服裝行業所有的資源都用來做軍服，所以神門家便轉行做起舊貨生意，開了一家二手商品店，也曾想再次做回和服行業，只是日本現在的情況，對和服的需求仍然是很低的，大家都在忙著填飽肚子。

    神門海斗則在一家工廠找到一份工作，他一直是職業軍人，對機械加工并不熟悉，因此除了向技術工人學習，自己也買了一些書來看，十分刻苦，曾經對葉歸蓉說：“我不是像歸蓉這樣有天賦的人，也不具備卓越的才能，除非特別努力，否則不會有所成就?！?/br>
    當兩個人都找到工作之后，神門海斗便與母親商量，要搬出家中，另外找一間房子。

    神門靜枝皺眉道：“為什么要搬出去呢？家中的房子是夠住的，在外面住，又要花一筆租房的費用，舊貨店的收入不過如此，你們的工資也不是很高，雖然有一些存款，但還是要節約使用，日本的經濟也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夠有起色?！?/br>
    神門海斗說道：“母親，醫院與家中距離比較遠，有的時候有緊急手術是來不及的，更何況去工廠也要好久的路，所以就想另外租一間房，至于家中空閑的房間，母親可以考慮把它租出去?！?/br>
    神門靜枝與仁子商量了一下，說道：“也不必租出去，現在家里還可以支持，你們什么時候要回來住一下，就有準備好的房間。記得經?；貋戆?，彌生已經沒有了父親，她需要舅舅，對阿歸也很喜歡呢?！?/br>
    jiejie仁子丈夫的飛機在海外墜毀。

    當時神門海斗便說道：“是，母親，我們盡力時?；貋??！?/br>
    很快兩個人便找好了房屋，搬了出來，開始了兩個人的同居生活。

    既然正式回歸平民生活，而且定居下來，家務上便有所分工，葉歸蓉不擅長料理，于是便由神門海斗負責做飯，葉歸蓉則清洗衣服，有的時候神門回來比較晚，便臨時有所調整，葉歸蓉雖然烹調技藝一般，但也能夠炊得熟，倘若葉歸蓉做手術到深夜，歸來實在疲倦，神門便洗濯衣物。神門做事干脆利落，速度很快，葉歸蓉則頗為細致，因此兩個人在外面共同居住的時間雖然不長，配合卻頗為默契，日常生活井井有條。

    第二天中午，神門與葉歸蓉一起向本家走去，每個人腋下都夾了一把雨傘，大阪是海洋性氣候，晴雨不定，往往前一刻還是明朗的天氣，下一刻就忽然落起雨來，所以出門的人幾乎人手一把雨傘，有備無患，尤其是夏季的時候。

    因此葉歸蓉曾經笑著和神門說：“好像英國人一樣啊，沒有雨衣雨傘，出門便有些不安?！?/br>
    神門也笑：“最著名的是福爾摩斯?！蹦且话押谏拇笥陚?。

    神門家的本宅是典型的日本舊式建筑，基本上是木質結構，之前大阪遭遇轟炸，損壞了一部分，后來重新修繕，也基本上仍然是按照原來的外觀再建，不過有幾扇紙窗換成了玻璃窗，那幾扇臥室的玻璃窗都是面向庭院，以便觀賞園中的景致，雖然此時院內仍是比較荒涼凌亂；室內是榻榻米和日式壁櫥，卻也有一些現代物品，比如斗柜上擺著的收音機，壁櫥里放有電熨斗，屋頂還掛有電燈，只是如今電力緊張，晚間照明多是用蠟燭或者煤油燈。

    尤其是客廳剛剛添了兩把靠背椅，有人出賣家中的西洋座椅，酒紅色皮面的椅子，木靠背上還有雕花，仁子覺得很好，便拿回了家里來，道是：“如今我們也要改一改原來的風格了，有這樣兩把椅子，便顯得是和洋結合，更加時髦了一般?！?/br>
    雖然是有這樣的靠背椅，不過很少有人去坐它，更多時候倒是用來隨手放置一些小物品，不過有西洋座椅擺在這里，家居格調確實更加獨特了。

    今天兩個人剛剛進了門，仁子便快活地笑道：“啊呀，總算是來了，阿歸，前兩天有人來賣舊書，有一本居然是純中文的呢，我也不曉得是怎樣的書，不過她說這個作家在上海很有名的哦，反正也不貴，我便收了回來，你看一看是怎么樣？彌生，將那本書給舅舅拿來，不要再玩兒了?！?/br>
    神門彌生馬上蹦跳著送過一本書來，幾個人進入客廳之中，葉歸蓉向靜枝老夫人打過了招呼，便坐下來攤開那本書看著。

    這時候仁子送了茶水和食物上來，雖然是全家聚餐，午飯卻很簡單，米飯配腌蘿卜，還有鹽燒的鯖魚，另一道少不了的自然是味噌湯，這樣的時世，能夠有燒鯖魚，就已經相當不錯，許多人連米飯也吃不飽。

    吃飯的時候大家很少說話，飯后收拾了餐具，葉歸蓉從廚房回來后，仁子便問道：“阿歸，那部書怎么樣？我有沒有蝕本？”

    葉歸蓉放下茶碗，含笑道：“這一位叫作‘張愛玲’的作家，我從前不是很清楚，看序言，應該是戰爭時期成名于上海的吧？然而的確不是很曉得，要看過了才知道?！?/br>
    序言不可靠，動輒便是“才女才子　知名作家”，單看序言，無論是旁人應邀寫出的，或者是出版方編輯的，哪一部書不是應該流傳千古的呢？

    神門海斗在旁邊掐算了一下時間，葉歸蓉是昭和十七年短暫地在上海停留過，之后要么是在東南亞，要么就是在日本，與中國少有聯系，如果那位張君是在稍后一點時間才嶄露頭角，也實在是沒有機會了解啊。

    彌生依偎著母親，兩只圓圓的眼睛滴溜溜轉動著，不住地看著葉歸蓉手里那本書，忽然間張口道：“阿歸舅舅，這是一本故事書嗎？”

    葉歸蓉聞弦歌而知雅意：“看起來是一本，等舅舅讀過了，講給你聽??！”

    彌生登時抿著嘴笑了起來，戰爭結束后，她忽然間便有了兩個舅舅，對原本的舅舅，小姑娘自然是極熟悉極親近的，然而這位阿歸舅舅，雖然也是一個親切的人，曾在家中住了一段時間，如今也時常會過來，終究是有些距離感。

    然后葉歸蓉便陪著靜枝夫人聊天，靜枝夫人問道：“阿歸啊，舅母家中有回信給你嗎？”

    葉歸蓉搖了搖頭：“還沒有，希望她們安好吧，另外竹橋君的家里也沒有信來?！?/br>
    靜枝點頭道：“有空可以去東京尋訪一下，那邊的大轟炸比大阪還要慘烈，也許搬遷了地址也說不定?！?/br>
    “是，我也想等過一段時間，工作穩定一些，假如仍然沒有消息，便過去尋找一下?！?/br>
    雖然與舅母的家人從未謀面，不過終究也是有一些關聯，即使只是與她們講述一下舅母這些年來在中國的生活，也是好的。

    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喝著茶，又談了一會兒工廠和醫院的工作，店面的生意，生活中的細節，看看時間將近兩點，靜枝夫人便說：“應該是午間休息的時候了，我有些累了，先回房了，你們也休息一下吧?！?/br>
    幾個年輕一輩答應了一聲“是”，目送母親回去臥房，仁子便對著弟弟和葉歸蓉笑道：“你們也歇一歇吧?！?/br>
    神門海斗與葉歸蓉回到二樓的臥房，那里原本是神門的臥室，大概三疊半的面積，如今便是兩個人共用，房間雖然不很大，但因為陳設簡潔，即使住進兩個人，也并不顯得局促，晚上將被子從壁櫥中取出來便可以睡了，節省了床的位置，是島國的生活智慧。

    蟲籠窗中流通著新鮮的空氣，從那涂過灰漿的縱向細木條間隙射進來的陽光，在榻榻米上映出一條一條的影子，氛圍是十分靜謐的了，不過葉歸蓉卻不想立刻午睡，他坐在窗邊，打開那本張愛玲的，將那自序再讀了一遍：

    “生命也是這樣的罷——它有它的圖案，我們唯有臨摹。所以西洋有這句話：‘讓生命到你這里?！@樣的屈服，不像我的里的人物的那種不明不白、猥瑣、難堪、失面子的屈服，然而到底還是凄涼?！?/br>
    葉歸蓉的視線在這段文字上停留了好一會兒，然后目光才如同風吹過的水波一般，慢慢地活動了，他翻開后面的書頁，第一篇故事叫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