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遠航之路

    就在二月二十七號這一天，傳來了一個令人震動的消息，第四師團全體第二天即將調往菲律賓，參加東南亞的作戰。

    命令下達得非常突然，士兵們聽到中隊長傳達下來的消息，登時都忙碌起來，只有一天的準備時間，實在是相當緊張的，于是營房里一片翻騰，差不多每一個人都在忙著整理背包，把一些不需要的東西丟棄，一時間各種物品四散亂拋，大部分都是紙張一類，比如一些看過的雜志小冊子。

    還有人拿著飯盒的羊毛保溫袋，遲疑著：“那邊據說是很熱的啊，所以飯盒還需要保溫嗎？”

    旁邊戰友斟酌道：“還是帶上吧，畢竟也是毛皮布料，或許有其它用處?！?/br>
    葉歸蓉沒有急于整理行裝，而是找到神門大尉：“中隊長，現在可以讓我離開嗎？”

    神門海斗看了看他，道：“你與我們一起去菲律賓?！?/br>
    葉歸蓉一顆心登時便是一沉：“為什么要這樣？我的故鄉就在這里，我希望回到家鄉去?！?/br>
    神門淡淡地說：“你是國軍的成員，一切都應該聽從我們的安排，不是可以任憑你的感情而提出前途申請的。你作為軍醫參與戰爭，對此沒有思想準備么？”

    葉歸蓉雖然一向不是一個尖銳的人，此時卻毫不退讓地反駁道：“你的家在日本，親人不必面對炮火，如果你作戰陣亡，她們會得到合理的撫恤；但這里是戰區，沒有人能得到保護，無論是否選擇，事實上都已經參與進來，你不覺得兩者是有區別的么？”

    神門一時間無語，片刻之后簡潔地說了一句：“你與部隊一起調轉?！?/br>
    葉歸蓉至此明白已經沒有轉圜的余地，只得回到宿舍，整理自己那簡單的行裝，別的物品都罷了，醫療箱他仔細檢查過，見并沒有短少什么，然后便是筆記本、書籍和鋼筆，其它除了兩件襯衣，飯盒水壺，便沒有更多物品，所以十幾分鐘之后當葉歸蓉打包好行囊，靜靜坐在那里的時候，其他人還正在打點行裝的最高潮，營房中一片喧騰，倒是顯得這一角格外悠閑。

    忽然間瀧澤拿了幾個罐頭，拋在葉歸蓉懷里：“食物自己也要帶一些，不能夠都依靠輜重部隊的??！”

    葉歸蓉拿起來一看，有一聽枇杷罐頭，還有兩聽是牛rou罐頭。

    他道了一聲謝，便將罐頭收在背包之中。

    從接到命令之后大半天的時間，營房中士兵們出出入入，有的去小賣部買東西，有的將債務結清，或者與朋友道別，還有人匆匆寫了家信寄回日本，信中當然不能說明具體調動到哪里，但總還是要提一句最近有所行動，不過請親人不必擔憂，雖然其實一張紙寫滿之后，發現也沒有說什么特別的話，不過在即將進行新的戰役之前，總覺得還是要寫一封信回家的，如果這次行動發生什么不測的事情，無論對自己還是對親人，都可算是有所交待。

    營區內的喧騰一直持續到熄燈的時候，聲音終于漸漸低落下來，葉歸蓉躺在床上，一時間難以入睡，許多思緒在胸中涌動，如同黃浦江的潮水一般。菲律賓啊，那是比湖南遙遠得多的距離，在這樣的戰亂時代，那一片熱帶島嶼甚至比美國還要遙遠，他知道國民政府已經開始派出遠征軍，就在滇緬一線，戰士的陣亡傷殘是可想而知的，然而未來有一天戰爭結束，不知是否會有遠征軍戰士流落在東南亞的叢林鄉村之中，遙望椰林夕陽，卻不見故鄉的影子。

    因為這一次的東南亞遠征，有一些日軍也是很興奮的，雖然已經熄滅燈光，卻仍有人嘁嘁喳喳地說著話：

    “菲律賓啊，那里是不是比沖繩還要熱？”

    “應該是的吧，畢竟在更南邊，據說那邊的水果是很好的啊?！?/br>
    “還有咖喱的吧？”

    “咯咯咯是的啊，到那邊可以吃當地的咖喱飯，與我們日本的海軍咖喱應該是不同的吧？”

    葉歸蓉靜靜地聽著他們的聊天，太平洋戰爭開始之后，雖然只是三個月的時間，然而從報紙新聞和軍隊內部消息來看，日軍居然堪稱勢如破竹，就在今年一月，日軍占領馬尼拉，美菲聯軍退入巴丹半島，而在本月中旬，日軍占領了新加坡，現在正在從泰國向馬來半島大舉進攻，因此提到東南亞戰場，許多日本士兵都流露出一種明快的情緒，這一次儼然也如同椰島旅行一般，并不是他們將戰爭看得輕松，而是對于委派給自己的攻堅作戰頗具信心。

    又過了大約一個多小時，將近十一點的時候，周圍終于聲息皆無，葉歸蓉也慢慢地睡去。

    第二天清晨六點，妻夫木吹響了起床號，葉歸蓉雖然感到有些疲倦，不過仍與其他人一起翻身坐起，將綠色的薄被方方正正地疊起，用麻繩捆扎好，這是最后一件要整理的行李了；然后就是洗漱吃早飯，早飯之后全體集合，去港口搭乘軍艦開往菲律賓。

    葉歸蓉最后一個走出宿舍，踏出門檻后，他忽然停下腳步，回首望向室內，只見滿地凌亂地丟棄著一些書本雜物，以往整潔的營房，如今一片狼藉，宛如一陣狂風刮過一般，仿佛臺風之后的災區現場，也不知何日能夠再回到上海，回到蘇州。

    軍艦之中，艙室里面的吊床排列密密麻麻，士兵們如同沙丁魚罐頭一般擁擠在里面，雖然有海軍同僚提供很出名的咖喱飯，然而也有些失去了胃口。

    葉歸蓉取出那一只深褐色的膠木碗，在軍艦上不同于行軍途中，便用這種“代用食器”來裝飯，碗底中心還刻著一枚小小的五角星，偶爾葉歸蓉看著五角星，莫名就想到了中共，然而這明明是日軍的餐具，想來中共看到了，也會郁悶的吧，好在國軍是青天白日的徽章。

    瀧澤走在他前面，手里端了一個白瓷餐盤，邊緣也有一個五角星，是藍色的，他是去給長官神門海斗打飯，兩個人來到食堂，瀧澤先打了自己中隊長的飯，然后拿著勺子，回身“啪啪”兩下便給葉歸蓉裝平一碗飯，然后轉頭便自顧去加咖喱，不知從何時開始，瀧澤給葉歸蓉盛飯，已經會打兩勺。

    葉歸蓉坐在自己的鋪位上，一勺一勺地吃著咖喱飯，平心而論，咖喱飯很是不錯，深棕黃色的醬汁，味道很是濃郁，咖喱汁里面煮了紅蘿卜、馬鈴薯和一點雞rou丁，另外還有許多洋蔥。

    雖然在美國留學了幾年，不過葉歸蓉在飲食的口味上相當本土化，并不是很中意異國情調，咖喱飯雖然是東南亞的食物，算起來也是同為亞洲一脈，不過葉歸蓉仍然不是很感興趣，從前為了嘗試新鮮，也曾經與朋友一起吃過兩次，之后便沒有再吃了；這半年來在日軍隊伍里，廚房有時倒是安排了陸軍版本的咖喱飯，陸軍與海軍風格本就兩樣，尤其倘若是瀧澤當值主管廚房，他即興發揮起來，把什么青豆、玉米粒、蘑菇、油豆腐都丟了進去，熬出一大鍋nongnong的雜煮，澆在米飯上，味道居然也還不壞，因此這一陣葉歸蓉倒是有一點接受了咖喱飯的口味，只是如今自己在日本海軍的運兵艦上，吃著海軍出品的咖喱飯，倘若深入想一想，便感覺分外詭異。

    午飯之后，葉歸蓉默默地躺在自己的鋪位上，艙室內光線昏暗，他也不想去甲板上看那些日軍，于是便只得悶在這里，計算著到達菲律賓的時間，就在這時，前方艙室傳來一陣哭鬧，那特別的聲音一聽就曉得是木村，這個家伙又鬧起來了啊。

    葉歸蓉閉了一下眼睛，本來想要當做聽不見的，然而過不多時，稻垣便跑了來：“葉醫生，木村說是骨折了?！?/br>
    高野在一旁抬了抬眼皮：“什么事情你都要管，那家伙的話你也信？大概只是皮rou青掉了吧?！?/br>
    稻垣擔憂地說：“好像的確疼得很的樣子，手臂已經不能動了?！?/br>
    葉歸蓉翻身從吊床上下來，拿起隨身不離的醫療箱，道：“我們過去看一下?！?/br>
    到了前面艙室，只見木村哲也正抱住自己的右肩，坐在地上又哭又叫，眼淚鼻涕糊了滿臉，葉歸蓉要他站起來，給自己查看一下，對曰“人家疼死了，站不起來，你不是醫生嗎？不能就這樣看嗎？”

    兩旁圍觀的日軍士兵都有些受不了，有人冷淡地譏誚道：“真的有這么疼嗎？”

    “真的很痛啊，骨頭斷了，你們這幫沒有戰友情誼的家伙！”

    葉歸蓉蹲在那里檢查了一番，說道：“是上臂脫臼，你不要動，我給你將關節復位?！?/br>
    “啊呀，是不是會很疼的呀？你可要看準了位置，不要將人家的手臂弄得更歪了……?。?！混蛋，你是憲兵隊出身嗎？為什么不慢慢來！突然一下，讓人怎么受得了？”

    輕微的“咔嚓”一聲，關節已經復位，葉歸蓉站了起來，說道：“你現在轉動一下手臂，看是否自如?！?/br>
    木村坐在那里抬了抬手臂，向一旁撇撇嘴角：“倒是還好，不再好像是壞了的門軸，沒有卡在那里了，算你會治?！?/br>
    新山沉聲道：“既然治好了，就別坐在地上了，別人不好走路，快回你的床上去?！?/br>
    聽了這樣一句僵硬的話，木村的嘴一扁，作出一副又要哭起來的樣子：“人家摔得屁股好痛，腿也痛，啊呀疼死了，誰想到當兵還要遭這樣的罪，住在這樣的地方，還跌得渾身都痛，一群無情無義的家伙，只知道說風涼話……”

    新山性情耿直，聽了這話氣得臉色發白，轉頭對葉歸蓉道：“醫生辛苦了，這里沒有你的事了，我們料理就好?！?/br>
    葉歸蓉點了點頭，提起醫療箱轉身離開了。

    后續情節是香取看了熱鬧回來，講給大家聽：“把他抬到床上，還要在那里罵人，好像是同伴們將他推下床的一樣，如今連新山君也不與他爭執了，免得他越說越來勁，這個無理取鬧的家伙，倘若年齡縮減二十歲，這樣倒也算作是撒嬌了，還有些可愛。如今是覺著有些冷落了，別人不理他，他還要招惹人，不是踢這個，就是罵那個，現在狂言演出還升了級，拿了一支縫衣針，誰不小心碰了他，他就要用針來戳誰，真的讓人瞠目結舌?！?/br>
    吉川在一旁翻身坐起，咯咯笑道：“我去看一看那邊，這一下可熱鬧得很，本來還擔心路上會枯燥的，如今可是不寂寞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