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陰謀與愛情

    又過了幾天，這一天又是珍貴的晴朗天氣，幾個日本士兵聚在院子里，一個中國翻譯與他們在一起，不住地說笑，男人們湊在一起，最喜歡的話題就是女人，此時便是紛紛談論起自己的戀人：

    “在我出征之前，我們兩個一直同居，陽子是藝伎，雖然已經三十歲，但仍然很有風韻，也不是那種狡猾老練的，她非常迷戀我，還時常給我錢用；不過自從我出征之后，起初雖然有幾封信，后來音訊卻漸漸稀疏了，我在戰地缺錢用，寫信給她要求寄一些錢來，她卻理也不理，聽說已經離開了大阪，去了鄉下呢，希望她是找到一個有錢的土財主結了婚?！?/br>
    說話的是一個二等兵，二等兵的薪水其實也不算低，每月六元，和產業工人差不多的工資，雖然不能夠與士官相比，與尉官的差距更加巨大，然而也是不錯的了，畢竟現在日本全力保障軍隊的福利，士兵們日常食物日用品也不必自己花錢，國內還時常有慰問袋寄過來，如果是習慣節儉的，便能夠攢下幾十塊錢，然而倘若習慣大手大腳，便也很快就花掉了。

    戰地生活非?？鄲?，尤其是作戰的時候，更有深深的無常之感，所以難免會有及時行樂、大肆揮霍的情緒，還有人染上了賭博的惡習，雖然從軍很久，然而不但沒有積蓄，甚至要欠債，前面的此人雖然還不到濫賭的程度，不過也是入不敷出的典范。

    周圍戰友們笑起來，有人說道：“三十歲了啊，也是該為自己的出路做打算，到了這個年紀，就該趕快尋覓結婚的對象，你雖然鮮嫩得很，然而身在遙遠的戰場，在她看來難免不能算作是良人?！?/br>
    另一個人說道：“藝伎嘛，自然那個樣子，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樣，當面甜言蜜語，熱情如火，仿佛身體都能夠為愛融化，然而剛分別不多時，便冷淡得如同冰塊一般，所以對于她們的感情也不必認真?！?/br>
    那名二等兵笑道：“我對她其實并無眷戀之情，對于她，不過是一種同情的感情，同情她對我獻出的強烈愛情?！?/br>
    葉歸蓉在距離幾米之外看著書，腦中想著幾天前的剖宮產，思緒漂浮，又想到那一天匆匆返回租界，雖然腳步高頻，卻也有心情說幾句話。

    暮色之中，稻垣一邊快步走著，一邊看著周圍的情景，說了一聲：“與城區差別好大?！?/br>
    當時自己點頭表示同感：“有的時候就感覺，在中國，城市與鄉村是兩個世界?！?/br>
    尤其是上海，特別是上海，城區內五光十色，十分摩登，租界內更是仿佛將紐約巴黎的一部分硬生生搬來這里，強行嫁接，與原本古老的中華風格融匯在一起，有時候就莫名想到巴爾的摩的唐人街，展現出一種很是特別的風情，幾乎堪稱現代了，似乎是緊緊追趕住時代的腳步，沒有那種古老沉滯的重澀，雖然是蘇州人，葉歸蓉其實也是喜歡上海多過蘇州，然而當一離開上海城區，來到外面的鄉間，時光瞬間便倒流了一兩百年，是完全不同的風貌，唯一共通的或許就是鴉片。

    其實畢竟是上海的郊區，也有一些新鮮的風氣，五洋雜貨便流入進來，洋堿洋火都是時常見到的，不像一些更為遙遠的地區，洗衣常用的是皂角，這里的人們口中也能講一些新名詞，比如火車，外洋輪船，然而仍然是帶了遙遠的距離感在講著，那神情口吻就好像在說著。

    從軍一年，葉歸蓉也隨著部隊去過一些地方，多是山區或者平原的鄉村，那樣的地方，時代感更加遙遠，人們仿佛還活在滿清帝制，談起新聞來，“如今坐殿的是蔣總統么？”或許從本質上來講，鄉民們的理解也沒有錯吧，然而在聽到的那一瞬間，葉歸蓉便感到，時間在這里仿佛是凝固了的一樣，什么五四新文化的沖擊，什么馬克思主義之類，在這里幾乎不發生半點痕跡。

    因此雖然是同一個中國，內部卻有著巨大的割裂。

    這時陳翻譯說道：“我有一個相戀了一年的女友，不過她的態度近來總是十分飄忽，我很懷疑是不是有了新的男朋友?！?/br>
    男人們這時同一陣線，于是妻夫木便教給他：“你寫信去說你受了傷，看她是怎樣的反應?！?/br>
    吉川繁治干脆說：“在警察局里有朋友么？拜托查一下，如果真的另有新歡，就把那個男的遠遠地調開，征調到哪支部隊里面去。嘿，醫生，你說這個主意怎么樣？”

    葉歸蓉本來正靠在墻邊，看一本日文的，這時抬起頭來，說道：“陰謀是愛情的敵人?！?/br>
    士兵們哈哈大笑起來，吉川繁治笑道：“醫生真的是一個十分純情的人啊?！?/br>
    剛巧就在兩分鐘之前，神門海斗從房間里走出來，閑閑站在門前，葉歸蓉那一句話正落入了他的耳中，神門的視線便飄在葉歸蓉臉上，仿佛是在想著什么一樣，沉思不語。

    就在這時，忽然門外又有人在呼喚：“醫生，葉醫生！”

    吉川記憶力非常好，一眼看到那人，便記了起來，笑著對葉歸蓉說道：“醫生快去，又來找你了，這一次想來是她父親難產?！?/br>
    周圍的人笑得前仰后合，二等兵眼淚都笑了出來，陳翻譯也陪著笑，葉歸蓉卻笑不出來，一縷擔憂從臉上掠過，說了一聲：“或許是要復診的?！?/br>
    來到門前，葉歸蓉連忙便問阿銀：“林阿嫂情況如何，有發燒么？”

    阿銀搖頭：“阿嫂漸漸地能起身了，雖然是刀口還有些疼，不過已經開始燒湯煮飯。阿嫂很感謝醫生，所以托我帶了幾個雞蛋給先生，請先生務必收下?！鄙φ娴姆浅ｎB強，因為不頑強的都已經損耗掉了。

    葉歸蓉自然是不能收的，婉言說道：“多謝阿嫂，不過不必了，阿嫂這一次身體損傷很是嚴重，這些雞蛋給阿嫂恢復一下身體吧?！?/br>
    阿銀連連搖頭：“葉醫生，多有累你，阿嫂說一定要你收下的，不然實在于心難安?！?/br>
    兩人正在推讓，從旁邊伸過一只手來，將那小巧的竹籃接了過去，堂本那生硬的中國話響了起來：“謝謝，謝謝?！?/br>
    葉歸蓉轉過頭來，一臉的難以置信：“堂本君，這是給產婦補充體力的?！?/br>
    堂本洋二咯咯笑道：“不是送給你的診金么？讓我瞧一瞧，一二三四五，一共五枚雞蛋，一盒香煙的價格，真省錢！”

    葉歸蓉懇求道：“請還給她們吧?！?/br>
    這時又有另一雙手從堂本手中接過小籃：“給我來做中午的午飯，午餐材料格外豐富了呀！”原來是瀧澤。

    堂本笑著說：“我想吃生雞蛋拌飯?！?/br>
    “正準備做散壽司?！?/br>
    橫山敬一郎在不遠處看著這邊的動靜，感慨愈發深了，本來他只是欽佩支那軍醫的醫術，如今則是深深佩服葉歸蓉的品行，被送到大隊衛生隊之后，雖然時間不長，然而自己隨身比較貴重的財物，比如鋼筆、錢包，也全數不見，其他重傷員也是如此，傷逝較輕的人倒是還能保住自己的財產，重傷員無一例外，手表錢夾鋼筆戒指都給拿了個光，這不是偷，明明就是搶。

    士兵們在前線浴血奮戰，身負重傷來到衛生隊，卻被衛生兵偷走了自己的財物，說出來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受傷的戰友們個個咬牙切齒，這種內部信任的崩潰是比面對敵軍更難以忍受的，這是對武士精神最大的褻瀆。

    衛生隊從上到下，風氣腐敗，有人對橫山悄悄地講：“我們的隊長（大尉）無論何時，最少不了的是女人和酒，二者排名不分先后，還說有本事的男人，強jian也沒什么大不了?！?/br>
    真的是可恥的家伙，品行墮落到如此地步，大腦中只保留最本能的欲望，簡直和野獸沒有太大區別，有這樣的長官，難怪衛生隊的那幾個人都染上了性病，身為醫療人員，自己居然染上了這種病，造成全隊成為病患，真的是太諷刺了。

    而這位中國醫生卻是一個如此清潔的人，他當然是不會偷竊日本士兵的東西，這并不能表明他品格優秀，對于偷竊日軍物品的苦力，向來是直接槍斃，然而憑借如此精湛的醫術，葉歸蓉卻并不熱衷于謀取錢財上的收獲，葉歸蓉當然不是一個全心獻身人類福祉，絕不考慮個人利益的圣徒，只是面對如此貧困的病人，他便割舍了自己的收入，這便令人十分敬重了。

    阿銀見東西送到，便道別離去，葉歸蓉只得悵悵地走回來，卻見神門海斗靠在樹上，仰頭望著明凈的天空，臉上的表情是罕見的悠然寧靜，正在出神，也不知正想著什么。

    午飯果然是散壽司，一盤米飯上鋪了白菜片、油豆腐，還有幾片烤rou，顏色最為鮮明的就是打在最上面的一顆生雞蛋，嬌嫩的蛋黃十分鮮妍，堂本笑著說：“好像一瓣小小的黃桃罐頭啊?！?/br>
    葉歸蓉悶悶地將舀起一勺菜飯，送進嘴里，旁邊其他的人都是拿起勺子將配菜與米飯攪拌在一起，然后才開始吃，一邊吃一邊笑。

    午飯之后，葉歸蓉坐在窗前，無聊地向外面看著，這時瀧澤走過來，將一個皮面筆記本和一支鋼筆遞到他的面前：“唉，葉醫生，中隊長給你的，這里還有一瓶墨水，給你寫病歷用，不要再不開心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