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風雨故人去

    片岡郁夫躊躇滿志，站在辦公室的窗前，望向外面的街道，野口前輩雖然在上個月退休，然而如今對川口組的取締計劃都是他之前一手策劃，看到自己的部下遵照計劃痛擊川口組，即使不能親自坐在指揮室里聽取戰報，也應該是很感滿足的。

    時至今日，川口組已經完全露出本來面目，其成員所到之處，汽車要讓路，商品則須折價，甚至干脆不要錢，普通民眾退避三舍，和戰爭期間一些敗類軍警沒什么兩樣，就連一些社會名流，對他們也要禮讓三分，川口組的威名可謂舉世皆知，昭和殘俠傳只能當電影看，“俠義道”再不能給他們涂脂抹粉，如今的川口組就是一個徹底的黑社會。

    七月十號，千代夫人正式下葬，一個月后，八月中旬的一天，金鐘勛夜晚回到家中，洗澡之后便拿出一本書，坐在燈下讀著，那是千代夫人收藏的，多年前的精裝譯本，看得出很舊了，然而保存依然完整。

    這么多年來，金鐘勛已經讀過了，也大概翻過兩遍，偶爾拿過來從中間隨意讀讀，雖然故事情節有時候串不起來，然而即使是這樣斷裂的，也不覺得有什么違和，畢竟文字非常優美，委婉深長，只是體驗那一種感情也是好的。

    只是他一直沒有怎樣讀過，因為是中國的書，距離太過遙遠，雖然曾經非常討厭日本人，但自己畢竟自幼長在日本，無論怎樣嫌憎，畢竟有所了解，但是對于中國，除了接觸到的一些中國僑民，就真的感覺很陌生，尤其又是這樣一本古代的書，人物非常繁雜，所以雖然千代夫人帶了一點含蓄的自矜，稱頌說這是中國的，金鐘勛也一直沒有耐性讀下去。

    不過如今千代夫人已經不在了，自己卻忽然想要讀一讀這本書，注釋真的是很多啊，大概占了篇幅的五分之一，讀半個小時的故事，倒是有好幾分鐘在看注釋，日本人就是這樣，做什么都要做到極致，簡直是有些苛細了。

    隔壁傳來一陣嘁嘁嚓嚓的聲音，在模那個家伙不知在那里弄些什么，因為千代夫人離世，這一陣川口忍又很忙，meimei們怕自己孤獨，便讓在模來陪伴自己，就住在保鏢一般居住的房間里，讓宅子里不至于過于冷清。雖然不是很寬闊的宅院，然而只因為少了一個人，便感覺分外空曠起來，從前千代夫人在的時候，自己從沒有這樣深的感受，在模雖然有些莽撞，不過總能增添一些人氣。

    桌面上臺燈熒熒地亮著，房間里只有花散里踮著腳，無聲地走來走去，卻讓人感覺更加寂寞了，此時金鐘勛已經讀到“史太君壽終歸地府”，看到老祖母壽終正寢，金鐘勛不由得暫時便不想再往下讀，他抬起頭來，望著幽幽的燈光，想到最近的事。川口忍今晚又是沒有過來，金鐘勛知道他最近忙的是什么，就在前兩天，神戶警方出動了大批精銳警員，突襲川口組本部，川口組損失了數百人，相當一部分被逮捕，還有一些當場擊斃，金鐘勛很擔心三浦和夫，好在據說他還沒事。

    金鐘勛最擔憂的就是，依照川口忍的性格，絕不肯甘心遭受這樣的凌辱，一定會設法報復，如今千代夫人身影消失，只怕他會采取強硬措施。

    果然不出金鐘勛所料，就在八月底，川口忍組織成員瘋狂報復，以柳川組為主力，就是明友會事件中，柳川次郎的那個組，乃是川口組最精銳的部隊，協同其她的組，兇悍反撲，在連續幾天的激戰之中，許多警察被打死，作為執法力量的警方居然節節敗退。

    “まっかに燃えた　太陽だから

    真夏の海は　戀の季節なの

    渚をはしる　ふたりの髪に

    せつなくなびく　甘い潮風よ”

    一首歡快熱烈的歌在居酒屋之中回響，是美空云雀的新歌，真赤な太陽，在這樣喧鬧歡騰的氣氛之下，一個男人卻對著一杯酒，默默地坐在那里。

    雖然在其她場合都是很安靜的，但到了酒館，有一些人便放開了，堪稱眾聲喧嘩，周圍的對話傳入了他的耳朵：

    “當年戰爭的時候，雖然是很不好，然而國內哪里有這樣亂？雅庫扎竟然敢這樣狂妄，與警方開戰，居然還處于優勢，警察居然撤了，他們撤了……”

    “對啊，雅庫扎這樣的業余選手，從前哪里是軍部的對手？全部都死翹翹了?！?/br>
    片岡郁夫只覺得一股難言的羞愧從心頭涌到臉上，自己的臉此時一定漲得通紅，警視廳這一次不但辜負民眾，自己也無顏面對野口前輩，雅庫扎簡直無法無天，如果任其發展下去，就是敗壞日本的根基，軍部確實可以對付雅庫扎，然而雖然片岡不研究政治，卻也知道倘若形勢所迫，再推出一屆軍人內閣，絕對不是好事。

    十二月里，天氣十分寒冷，這一天金鐘勛用紙巾擦了鼻子，坐在那里，聲音有些沙啞地悶悶抱怨：“像我這樣的笨蛋，為什么也會感冒呢？”

    川口忍正在烹茶，他凝望著裊裊的茶煙，微微一笑，說道：“千代夫人的藏書看太多了吧？以后少看一點。喝茶吧，茶湯是萬用的藥品?！?/br>
    金鐘勛一時有些無言，接過茶碗來，喝著如同綠色乳汁一般的宇治茶湯，過了一會兒說道：“前一陣尹君的事情，多謝你幫忙?！?/br>
    尹再烈是朝總聯的干部，因為活動得比較活躍，便招致日本警方的注意，倒是也沒有逮捕他，只是有的時候叫他去問話，這件事給樸相圭知道，樸相圭求助到金鐘勛這里，金鐘勛便拜托川口忍，川口忍讓組織專門聘請的律師木戶君去了警局，將他帶了出來，并對警方的sao擾提出了抗議。

    川口忍一笑：“不必客氣啊，讓片岡頭痛一下也是好的?！贝蟾乓詾榇诮M與朝總聯要聯合了叭（＞︿ω︿＜）

    其實川口忍對朝總聯并沒有什么好印象，朝總聯反對融合倒也罷了，自己對朝鮮人本來也沒有什么興趣，除了金鐘勛一家，其實在川口忍看來，真正有力量的倒是民團，鼓勵交往，爭取參政，廉租房和國民年金保險也都有她們的一份。

    再看看朝總聯干了什么？對于在日的朝僑倒也不是完全沒有幫助，不過朝總聯最大的幫助就是，把許許多多朝鮮人送回了北韓，總數據統計超過了八萬人，本來倒也罷了，并非所有的朝鮮人都是金志勛，就好像并非所有姐妹都是親人，然而隨同朝僑一起回去的，還有幾千名日本人，都是作為伴侶去了北韓。雖然身在雅庫扎，但自己也并不是完全不愛國，在不影響自己利益的前提下，也是要為日本人說幾句話的，川口忍真的要說，這些同胞實在是有點懸啊。

    轉過年來，昭和四十二年，日本警視廳再一次發動了對川口組的全面作戰，在廣島神戶等地同時出擊，展開一場驚心動魄的“仁義之戰”，這一次警方針對的首要目標，就是川口組中最為先鋒的王牌——柳川組，上一次重創警界的，就是這支“最強軍團”，因此務必要在柳川組身上挽回顏面。

    這一回警方精心策劃，如同對應正規軍一樣對付川口組，都是有戰略戰術的，圍點打援，先以小股精銳警力佯攻柳川組本部，柳川組當時本部留守只有幾十人，但守在這里的多為骨干，面對警察部隊，柳川組殊死抵抗，無奈寡不敵眾，緊急通過電話呼叫川口忍，然而當川口組四大金剛地道行雄等人趕來時，卻發現陷入警方的重重包圍，四周都是機槍，就像對付她國入侵者一樣。

    一番垂死掙扎后，這些亡命之徒死傷慘重，余下的人感到大勢已去，只好投降，警方算是扳回一城，重建威信。

    這一次的挫折，讓川口忍也很是郁悶了一陣，自己犯了和朝總聯一樣的錯誤，不懂迂回，硬碰硬，不過此次損失雖然慘重，卻并沒有傷及自己的根本，社會上四處都有游蕩的不安者，自己很可以好像美國最近流行的僵尸片一樣，再制造一批吞噬者，這個就不叫“活死人之夜”，這叫做“活死人黎明”。

    于是川口忍重新吸納人員，進行業務上崗培訓，居然不多久就給他恢復了大半元氣。

    第二年，昭和四十三年，西元一九六八年一月八號這一天，日本全國放假，每年一月的第二個周一，乃是日本的成人禮，所以年滿二十周歲的青年都要參加的，這一天的日本街頭十分熱鬧，川流不息朝氣蓬勃的年輕人，有的去神社，有的去照相館。

    金鐘勛這一天都在店中忙碌，因為收到了親人祝賀成人的禮金，有許多剛剛具有成人資格的青年結伴來飲酒慶祝，金鐘勛和美恩美珠提前腌漬了許多豬rou和牛rou，加了朝鮮的辣醬，和果汁一起調成醬料，用來攪拌rou片。

    因為餐飲業競爭的激烈，如今廚房的配方也有所改變，美恩是一個很有想象力的人，金鐘勛雖然懷念故鄉，卻也并不固守原本的方式，于是她家的辣醬便加了魷魚泥，做成好像蝦醬一樣的調味品，在傳統辣醬的甜辣之外，增添了一種海鮮的味道，用來腌rou或者腌泡菜的果汁，也不僅僅限于梨汁，舉凡菠蘿、獼猴桃、西柚、檸檬汁，她們都往里面添，年糕湯或者辣炒年糕也不單純是用大米年糕，里面加了魚糕，口感更加豐富，更適合當代人的飲食偏好。

    不得不說，日本年輕的一代明顯比上一代要重口味，吃起辣醬辣白菜，比朝鮮人只低兩個臺階，相當厲害的了，雖然在中華料理的同行看來，還差得很遠。

    第二天一月九號，川口忍來到小屋，與金鐘勛說起昨天法子成人禮的事情，笑道：“坐了一個小時的新干線去京都，特意到三十三間堂去射箭，然后將弓服換了振袖，去市比賣神社參拜，請了一份御守?！?/br>
    昭和三十九年奧運會的時候，第一條新干線開始運營，是連接東京都到新大阪的線路，如今京都與神戶之間也有了高速鐵路，往來十分方便，而六條河源町的市比賣神社供奉著所有女性神明，也是個千年神社，專門保佑女性。

    金鐘勛微微一笑：“三十三間堂啊，傳說吉岡清十郎與宮本武藏比武的那個地方？法子的成績一定非常好?！碑吘箯闹袑W開始，就參加了弓道部。

    川口忍笑著說：“倒是還好，雖未曾拔得頭籌，卻也沒有居末。啊，家內多謝你們的厚意?！币越鹗霞易宓拿x，封了幾千日元的禮金。

    “一點薄禮，不成敬意?！苯痃妱孜⑽⑿χ?，給川口忍又倒了一杯酒。

    “啊對了，給你看成人禮的照片?！?/br>
    金鐘勛接過照片，很貼心地選擇了一張法子的單人照，照片上的法子，身著黑色錦緞的華麗振袖，燦爛地對著鏡頭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