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昭和殘俠
書迷正在閱讀:獵物、我的meimei太喜歡zuoai了怎么辦、小浪女的日常生活、艸翻嬌氣美人雙性/多rou、謝知水的放蕩人生、吳府的女人們、重生之妻主,別來無恙、雄行24小時、劍網三之師徒不純潔交流、金主爸爸
第四十五章 昭和殘俠 兩年之后,昭和四十一年,西元一九六六年的一月,天氣仍然很冷,不過小小的房間里卻非常溫暖,客廳中還拉開幕布正在放映電影,電影剛剛一開始,廳中便回蕩起低沉蒼涼的歌聲:“生于圓光,長于淺草,行走在江湖。存于此世間,不可懼刀劍,無畏方能生義膽……” 東映今年一月十三號剛剛首映的新片,昭和殘俠傳。 川口忍靠著墻壁,盤膝坐在那里,手里捏著那支細長的煙桿,吸著煙一邊看一邊笑,金鐘勛坐在他身旁,也微微地笑著,斷斷續續的記憶與眼前的鏡頭相重合,回憶起二十年前的場景。 影片里的臺詞如同流水: “懇請閣下于貴府門前聽鄙人自我紹介?!?/br> “過謙過謙。倉促迎客還望見諒,請講?!?/br> “允我借地三尺三,報我家門與職業?!?/br> “我乃本幫一后生,請許鄙人自我紹介?!?/br> “我乃漂泊一旅人,請允鄙人先行自我紹介?!?/br> “多謝。既然貴客執意如此,雖不合道上禮,我且踞而恭聽?!?/br> 看到兩個極道男子半蹲在那里,伸出一只手,做出仿佛要練習太極拳的姿勢,金鐘勛曾經看過中華料理店的張君練過這種武術,“白鶴亮翅”,此時在兩名日本極道的身上再見這樣的姿態,既熟悉又新奇。 金鐘勛笑著問:“大家初次見面,真的是這樣的嗎?” 川口忍也笑:“太夸張了?!?/br> 畢竟是電影,戲劇性非常強,雖然是黑社會黨徒的對話,然而這臺詞仿佛是千代夫人寫出來的一樣,“鄙人草莽,故而若有言語之失,有所紕漏,還望見諒。此次實為鄙人與仁兄首次晤面,鄙人生于日本帝國,日光與筑波之東北,關東平原之下風口,宇都宮的野州,職業,緣分所致曾受庇于宇都宮野州十文字組門下,鄙人乃三代目組長坂本七太郎麾下后生,姓風間,名重吉?!?/br> 原來是風間重吉,僅次于高倉健所扮演的清次,第二重要的角色出場了,連自我介紹都如此令人印象深刻,用漂亮的書法寫出來,就是一篇散文,里面都是地名,看著仿佛游記。 金鐘勛一笑,看著兩個男子互相謙讓,都請對方先起身,最后同時起身,這一幕仿佛斗雞一般緊張的仁義を切る-俠義道對切口,算是告一段落。雖然如今是遠離了黑道,然而從前與日本極道打交道的情形時隱時現,確實是有自己的行話,另類日本語,然而金鐘勛記得,大家一般沒有這么客氣風雅的,“鄙人入道未久,所知淺薄,請求閣下多加關照”,畢竟許多人的文化水平也都不是很高,為了迫在眉睫的生存,更加沒有這樣的耐性,即使是武士的茶道,也是要脫下戰袍才能慢慢琢磨, 不過看一部電影本來也不是為了考證黑道實況,只是為了消閑解悶,認真考訂起來,前面“神津組的人不做骯臟的黑市買賣”,這句臺詞的漏洞就更大,如果不從事黑市的生意,黑幫就不叫作黑幫,當年大家就是為了爭奪黑市地盤,才打到頭破血流,川口忍在神戶的黑市也賺了不少。 繼續往后看,不得不說雖然是一部黑道片,卻滿口新名詞,西村恭太即將做最后一戰,臨別時候與夫人阿綾說:“我是個老頑固,總是自作主張,但以后我一定會多與你商量,這是潮流,男女平等?!笔瘜c是一直反對與新城會結盟的。 就在這時,門外一陣木屐聲,然后紙門拉開,孝真扶著千代夫人走了進來,見千代夫人回來,川口忍和金鐘勛都連忙俯首說道: “夫人,您回來了?!?/br> “外面的雪還在飄吧?” 龜野千代點頭微笑著,將紙盒放在桌面上:“我回來了,雪一直在下。唔,電影已經演到這里了,馬上就要很激烈,來,大家一起吃果子吧,是菊屋的出品?!?/br> 孝真則說道:“我去沖茶?!?/br> 龜野千代坐在榻榻米上,摘下金絲邊斯文秀雅的眼鏡,用柔軟的絨布輕輕擦拭,雪氣讓鏡片都有些模糊了。 當孝真用相當簡化的茶道調制好翠綠色的茶湯,電影已經接近尾聲,清次一個人走在暗夜之中,背景音樂:“身體發膚受之雙親,卻被不肖刺上紋身,慈母為我擔憂受累,怎敢企求她的原諒,牡丹獅在我背上哭泣……” 餐桌上的瓷盤里放的是鶯餅,乃是菊屋的招牌果子,據說當年是創始人治兵衛進奉給郡山城主豐臣秀長,秀長非常喜愛,從此菊屋名聲大振,她家的羊羹也非常不錯,雖然和果子一般偏甜,對于金鐘勛來講,有點甜到發膩的感覺,不過配茶水來吃很是不錯。 龜野千代輕輕點著頭:“雖然不是奈良的本家店,不過口味沒有什么差別?!?/br> 金鐘勛與川口忍連聲附和,金鐘勛喝了一口茶湯,千代夫人真的是很有儀式感,雖然平日里并不是事事講究,然而每當吃菊屋的和果子,一定要飲用抹茶調制出來的茶湯,不能用茶葉整條地泡,吃個茶點也要說一說本家分店,有的時候金鐘勛感覺,千代夫人簡直是一部活著的日本史,尤其是對于京都,看在她眼里,都是幾百上千年的往事。 有一次金鐘勛與她談論京都的風光,說起餐飲行業,千年老店,千代夫人微微笑著,道:“那家店原也沒什么不好,只是前一陣換過主人?!?/br> “啊……是幾年前的事情呢?”如今飲食行業競爭日益激烈了。 “大概二百多年前吧?!?/br> 金鐘勛:……我也不必提想要把杜鵑餐館傳承下去的話題了。 每一次聽千代夫人回顧京都,金鐘勛都有一種感覺,日本的歷史并不在于歷代將軍,而是在京都的街頭巷尾,那些果子店、居酒屋、溫泉湯,還有清水燒的店鋪。 而千代夫人似乎也有同樣的想法,雖然精熟于日本的那些天皇幕府,然而說到震動海島的大事,今天崛起了這個,明天崛起了那個,又是征伐朝鮮,又是這樣維新那樣改革,千代夫人只是淡淡地說:“哦,那件事就是那個樣子?!?/br> 千代夫人看待大部頭歷史書中的濃墨書寫,總是有一種冷然的距離感,遠不及她欣賞一件正藍染蠶絹和服,或者是一個黑亮底色緋紅櫻花的漆器食盒時,那樣投入感情。 “不得不用刀劍說話,命中注定死于街頭,這就是江湖人的路,我自無怨無悔。晚風在冷笑,一意孤行者?!彼聧u清次與風間重吉走在雪夜之中,共撐一把油紙傘,風間從和服的懷中掏出一張手帕,輕輕拭去風吹在寺島肩頭的雪。 孝真用手掩著嘴,輕輕地嘻嘻一笑,金鐘勛放下茶杯,咬了一口鶯餅,說道:“難怪千代夫人一定要買宇治茶?!?/br> 三月的時候,報紙上出現了消息,鶴政會首腦稻川圣城因為非法經營賭場,囚刑三年。 川口忍在報紙上登出新聞來之前,就已經得知了信息,他微微一笑,兩年前,昭和三十九年,東京舉辦奧運會,真的是慶典一般的盛會,美空云雀的那一首“柔”響徹云霄,這樣國際性的運動會能夠在日本舉行,說明日本已經不再給大家排斥了,當然除了某些國家,比如中國,從明治二十七年日清戰爭那時起,兩邊就不斷地彼此殺傷,仇恨結得太深,堅冰難以那樣快地融化。 不過雖然是舉國的盛事,對于極道來講,卻未必是一件好事,為了治安確保,刷新日本在國際上的形象,政府在全國范圍打擊雅庫扎,警方策劃出“暴力取締對策綱要”,根據現時黑社會的局勢,重新指定十大廣域暴力團,包括東京住吉會、東京日本國粹會、東京東聲會、川崎日本義人黨、東京北星會,全都榜上有名,川口組更是名列榜首,是重點給關照的對象,在這全國范圍之內,第一次對暴力團的“頂上作戰”取締行動之中,川口組的壓力日益加大,川口忍籌劃得也更精細了。 然而無論如何,川口忍現在還保持著自由,而他的對頭稻川圣城則已經羈縻囹圄,即使暫且不計算現實中的力量消長,單純從榮譽方面來講,川口忍也足以自慰,在當今的極道親分之中,川口忍是一個難得沒坐過牢的組長。 這一天,川口忍與金鐘勛坐在一起,用生魚片和糠漬做小菜喝著酒。 川口忍微微含笑說道:“太不謹慎了啊,開賭場這種事,怎么可以扯到自己頭上呢?讓下面的人去做就可以了?!痹诖似D難時局之下,看到昔日老對頭的落馬,雖然不至于心花怒放,但也不由暗喜。 金鐘勛笑了笑:“鶴政會此時一定很混亂吧?” 川口忍笑聲清亮幾乎如同風鈴一般,配上團扇和涼面,就是傳統的消暑三寶:“那是自然咯,群龍無首嘛,所以我已經安排人,在那里面好好關照稻川君?!?/br> “啊……忍……” 看到金鐘勛那有些驚訝的神色,川口忍笑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人的眼光還是要放遠一點?!?/br> 金鐘勛點了點頭,這才放下心來。 時間進入五月,天氣漸漸熱了起來,千代夫人念著要吃冷的蕎麥面,有空還要回京都一次,去市比賣神社求一張御守。 五月十八號這個晚上,金鐘勛與川口忍并排躺在榻榻米上,睡到半夜的時候,忽然聽到隔壁房間一陣響動,川口忍很快便醒來,掀開被子來到門邊,這時金鐘勛也醒了,兩個人一起來到千代夫人的門口,有些緊張地問:“夫人,千代夫人,你還好嗎?” 里面沒有人回答,客廳里,花散里尖利地叫著。 兩人馬上拉開門走了進去,打開燈光,只見鋪席上的矮幾已經翻倒在一旁,茶碗落在地上,金絲眼鏡也跌落地面,千代夫人半個身子伸出被子之外,上半身蜷縮在一起,左臂僵直探出,右手緊緊抓住胸口,顯然發生了痙攣。 金鐘勛上前一把抱住龜野千代:“夫人,夫人,你怎么樣了?” 千代夫人已經口不能言,失去意識。 川口忍則匆忙跑出去打電話叫救護車。 大約十幾分鐘之后,急救人員趕到現場,進行了現場救護,判斷可以移動,便將龜野千代平穩地搬到救護車上,送到了醫院。 深夜急救一直進行了幾個小時,第二天五月十九號清晨四點多一點,醫師從搶救室中走出來,很沉痛地對等在外面的幾個人說:“夫人已經過世,請節哀?!?/br> 聽到這個消息,金鐘勛的淚水頓時奪眶而出,川口忍默默無語,美恩美珠都泣不成聲。 龜野千代的戶籍注銷,享年七十五歲,她的遺體被送回小屋,停靈三天,從當天開始,全家吃素,要過了頭七才可以破戒吃葷,第三天的時候,請了僧侶在客廳超度誦經,念經聲響成一片。 隔壁的房間里,千代夫人生前指定的律師加瀨為大家宣讀遺囑:“各位,在此悲痛時刻,談到法律問題雖然很不相宜,然而我身為律師,應該忠于夫人所托,所以在此宣布遺言……” 千代夫人的財產安排主要是,現金由松岡母女,美恩美珠和孝真分別繼承,一些紀念物品分送給川口忍等眾人,美恩美珠尤其承繼了那一份上百年的糠床,至此千代夫人的糠床全部歸屬姐妹二人。 次日五月二十二號,川口忍、金鐘勛、三浦和夫、金在模四個男子作為子孫,抬著千代夫人的棺木,送往靈堂,通宵守候,金鐘勛不由得想起志勛,如果他在,本來也應該抬棺守靈的;二十三日火化,全體親人到場,將煉化的骸骨從腳骨開始,直到最后一塊天靈骨,放入骨灰龕中,連同遺照一起送回家中供奉,這個時間要七七四十九天。 六月初的一天夜晚,川口忍站在廊下,夜風從幽暗的遠方吹來,吹得屋檐下掛著的白紙燈籠微微飄動,川口忍默默地望著夜幕深處,就在今天,神戶警方的“川口組壞滅作戰”正式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