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茶道結緣道

    神戶六月里已經熱了起來，這一天午后，金鐘勛穿著一件輕薄的便服，坐在拉開的竹木紙門邊，肩背靠著門框，望向綠草茵茵的院落，這是一個典型的日本趣味的庭院，院子雖然小，然而不但在墻角種了牽?；ê腿?，另一角還有一個小小的荷花缸，荷花缸上甚至還有一支驚鹿竹添水，潺潺地向里面流著水，櫻花此時早已凋落，庭院中呈現的是夏日午后特有的寂靜悠長，竟然帶有一絲禪意。

    金鐘勛是想不到什么“禪意”的比喻，這個詞是從川口忍那里聽來的，如今這個小小居處的分工已經明確，自己是囚犯，三浦和夫是看守，川口忍是典獄長，而日常運作則由千代夫人主持，比如庭院房屋該怎樣布置，生活作息如何安排，一日三餐應該吃什么，因此這里的風格差不多完全體現了龜野千代的品味，十分講求高雅，但并不追求華貴，是地道的京都格調。

    龜野千代最喜歡天然樸素的材料，比如竹器、木器、漆器，連陶瓷都是偏愛最原初的黑陶白瓷，至于貴重金屬比如金銀之類，則反應很是淡泊，偶爾有穿金戴銀的新興權貴從門前經過，千代夫人立在那里只瞥一眼，便淡淡地評價：“太過躁急了?！?/br>
    雖然只是短短一句話，然而金鐘勛卻瞬間便領悟到后面的含義：無名之人的身份擔久了，一朝開始興起，便巴不得把錢都懟到別人臉上，生怕人家不知道自己發達了。

    金鐘勛對于美學是一竅不通，川口忍也不很懂這個，他雖然精明強干，但是有些事情不是單憑頭腦清晰，能計算清楚利弊得失便可以做到的，但是他相信千代夫人，日常但凡千代夫人說要些什么，該怎樣做，他便安排若眾輩去辦，甚至連千代夫人推薦的書，他都買了來讀，除了、，還有，至于，千代夫人微微皺眉道：“倒也罷了”，言下之意就是沒什么好看，因此川口忍雖然買了這本武士道圣經，卻也只是隨意翻翻。

    川口忍放了一些書在這里，每當來到這處幽居之所，便打開書靜心來看，到現在雖然只是三個月的時間，川口忍居然便已經有了變化，川口忍原本就不是個粗俗的人，雖然不會咬文嚼字，但是說話不粗魯，如今竟然帶了一種文雅風度，就好像流氓包裹上一層文質彬彬的外皮，雖然很有些諷刺，然而卻更具有欺騙性了。

    金鐘勛拿了一本日文雜志，旁邊放了一本字典，正在看著，忽然只聽大門咣當一聲響，然后便是三浦和夫兇悍的聲音響起來：“快走開，不許在這里探頭探腦！”

    金鐘勛嘆了一口氣，本來很安靜的一個午后，就給這突如其來的怒喝打斷，雖然沒有那樣幽深雅致的情懷，然而就在方才，自己在這寧靜的庭院之中看文藝雜志，忽然之間也感覺到一種很特別的情緒，驀然間竟然想起千代夫人曾經吟詠的那樣一首俳句：“古池塘，青蛙跳入水中央，一聲響?！?/br>
    當時自己聽著這俳句的時候，本來不覺得有什么，不就是青蛙跳進水中嗎？雖然已經沒有什么童年的記憶，但是金鐘勛無論如何不覺得水塘里的青蛙蘊含多少意趣，他可以想象到稻田中青蛙的鳴叫，尤其是夜晚，呱呱的響亮叫聲確實讓人鮮明地知道這是夏季，然而也僅此而已，若是捉了青蛙加一點鹽來燒吃，對于自己來講或許更感到興趣。

    不過就在方才，金鐘勛腦子里忽然有一層綿紙捅破，感覺到這樣的悠閑靜寂真的是很美很安詳，就好像在古老的佛寺中一樣，最讓自己感覺有一點惡搞的是，自己的這一點領悟是在三浦那一聲暴喝之后才突然獲得，就在之前的寧靜被打破后，突然意識到青蛙跳水的另一種味道。

    這時千代夫人走了出來，站在前庭稍稍揚起聲音，問道：“和夫，是誰來了？”

    三浦和夫關了門，道：“是兩個朝鮮人?！?/br>
    龜野千代的眼神不由得便瞥向坐在廊下的金鐘勛，金鐘勛瞬間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尷尬，扭過頭去道：“又不是我讓她們來的?！?/br>
    龜野千代微微一笑：“自然與鐘勛無關，安心看書吧?！?/br>
    然后她便走上前去，低聲與三浦和夫商量起來：

    “是怎樣的兩個人？”

    “兩個朝鮮男人，在這里探頭探腦，不知要做些什么?！?/br>
    “莫非是‘飛行隊’？”

    “可能是吧，如果給他們找到這里來，我們就有麻煩了，那些人無惡不作?！?/br>
    龜野千代點了點頭：“我去給川口君打電話?！?/br>
    川口忍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本來正有些輕飄飄，就在方才，兵庫縣警察署署長來這里，低三下四地懇求自己火并朝鮮黑幫，因為這些人已經發展到襲擊警察總署，槍殺警察總管，日本黑幫對于當局還有表面上的敬意，這些朝鮮人則連表面功夫都沒有，把日本警方也當做自己的手下敗將，被征服者，這樣的張狂，實在無法再忍耐了。當時自己一口便答應下來，能夠幫警方這樣一個忙，也是自己很愿意的，如今川口組已經有上千黨徒，下一步的目標是要擴張到三千人的規模，這樣混亂的世道，正是自己大展拳腳的時候。

    然而就在這時，電話鈴響，川口忍接起電話來只聽了兩句，方才那得意的表情便收斂了起來，低聲詢問了兩句，最后說道：“多加小心，下午我把東西帶給你?！?/br>
    這一天下午四點多的時候，川口忍處理完其她事情，便來到自己在郊區的那一個小巢，這里的氣氛已經恢復了靜謐，龜野千代在鑄鐵茶壺之中煮開了水，用一把長柄竹杓舀了水倒在杯子里，將翠綠的茶粉沖開，金鐘勛跪坐在一旁，只看著千代夫人左鼓搗右鼓搗，最后折騰出一碗茶來，遞給川口忍，川口忍將杯子轉了轉，喝了一口，然后將茶碗遞給自己，金鐘勛楞了一下：“不是每人一杯茶嗎？”

    千代夫人含笑道：“這是行的戰國時代的茶道禮儀，在那個時代，平日里在戰場上相見的武士們共坐于一間小小的房間，在狹窄的茶室之中肩并著肩，爐火溫暖，茶香蒸騰，就在這樣的氛圍之中，感受到彼此的體溫和氣息，大家都將刀劍放在一旁，不再去想戰場上的殺戮與被殺，共用一個杯子喝茶，在那充滿了戰亂與無常的世界之中，短暫的悅樂就存在于此?！?/br>
    “哦，是這樣”，金鐘勛愣愣地說了一句，便拿著茶杯直接喝了一口，然后傳給旁邊的三浦和夫。

    三浦和夫微微一笑，將杯子轉了轉，小小地抿了一口，這個人雖然平時有些粗率生硬，然而在這小小的臨時茶室里，或許是為這充滿莊重靜寂氣息的茶道氛圍所感染，也或許是為了這難得的人與人之間如此近距離的親密所感動，因此這個川口組的打手兼看守竟然也變得文雅了起來，喝茶的動作很有點矜持。

    千代夫人微笑著繼續說道：“茶道大宗師千利休發展出‘雅茶’的理念，憑借茶道是可以締結盟約的，聚集眾人輪流飲茶是有著重要意義的禮儀?！?/br>
    金鐘勛撓了撓頭，想了一想，道：“那么這位千利休大師便是聯絡大家會盟的人，是茶道的總管啊?！?/br>
    千代夫人笑道：“是的?！?/br>
    金鐘勛腦子一轉，一個念頭跳了進來，然而他緊急咬住舌尖，沒有說出來。

    川口忍看了他一眼，微微笑著將話接了下去：“今天這樣的天氣，喝茶真的是太好了，如此的令人心悅?！比缓笏掍h一轉：“東京松田組的親分前兩天給人槍擊身亡，現在組織內的頭目都盯著這個位置，角田和栗原都是很有力的角逐者?！?/br>
    三浦笑道：“唔，不知誰給他們牽線說和哦?！?/br>
    千代夫人洗凈茶杯，又調制出一杯茶：“我看到落花又回到枝上，啊，蝴蝶?！?/br>
    千代夫人主持的茶道又進行了半個多小時，金鐘勛喝了幾杯茶，便覺得小腹一陣鼓脹，低聲說了一句：“我想去上廁所?！?/br>
    千代夫人點頭：“那么大家便一起出去吧?！?/br>
    于是四個人便先后走出茶室，三浦與金鐘勛去往后面的洗手間，金鐘旭一看，不是吧，連去茅廁都同進退，這武家的喝茶結盟竟然好像真的一樣。

    川口忍故意落后一步，將一塊白布包著的東西遞給千代夫人，千代夫人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將東西揣在寬大和服的懷里。

    本來便已經是臨近黃昏的時候，又因為喝了茶，所以肚子不久便餓了，千代夫人很快做了飯來，冰箱里有半成品，將魚rou丸與蜂斗菜燉在一起，又炸了蠶豆和蝦仁，青青的蠶豆剛剛上市，非常鮮嫩，與蝦仁一起裹了天婦羅粉油炸來吃，頗為清鮮爽口。

    吃過飯洗漱已畢，是一天之中最為安閑的時光，金鐘勛在風呂木盆之中泡了十幾分鐘，此時只覺得不但是很輕松，而且還有點懶洋洋，他換了浴衣，倚著矮幾坐在那里，過了一陣川口忍也泡過了澡，臉色比平時更加紅潤一些，走進來坐在金鐘勛身邊，笑吟吟地問：“之前喝茶的時候，你有一句話沒有說出來，是什么？”

    金鐘勛回想了一下：“就是忽然間想到，千利休是切腹自殺的?！?/br>
    川口忍哈哈笑了起來，手臂搭在金鐘勛肩上：“幸好你沒有說出來，雖然平日里有些固執，然而還是很體貼人情?！?/br>
    金鐘勛見他眼看又靠了過來，抬手一把就推開他，道：“怎么總是這樣黏膩膩的？”

    川口忍給他大力推向一邊，卻并沒有在意，漫不經心地伸手又去撩弄他的頭發：“已經共飲過一杯茶，為什么不能靠得再近一些？”

    金鐘勛皺眉道：“這與喝茶有什么關系？現在又不是豐臣秀吉的時代。一會兒睡覺的時候，你不要來打擾別人，每次你在這里，我都睡不好?！?/br>
    川口忍笑了笑，眼神平和地望著他，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卻說道：“這一陣來，說話進步了許多啊?！币呀浕旧享槙沉?，看來語言功能大半恢復，只是仍然記不太起從前的事，偶爾雖然有一些片段掠過，然而支離破碎，如同大轟炸中殘破的電影膠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