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5
薩克郡遠郊,莊園。 新聞上對于穆子清的評價多數是:東祁最年輕的政客。 從普通的后座議員,到上川州長,再到現在作為代表主管內閣,今天為止剛好是她在東祁政治這把椅子上攀爬的第五個年頭。 此刻的薩克郡郊區莊園宛如一個巨大的牢籠,周圍一群婆婆mama的女人正在耳邊喋喋不休,活像一群鬣狗,她走到哪她們就追到哪。穆子清為黨派工作,比這煩上百倍的場合都經歷過,只是這群年過中年的女人壓根不懂政治,甚至完全不知道每個法案所代表的真正含義。這次在她故鄉薩克郡選區舉行的酒會,不用猜都知道她們早被自己的丈夫囑咐過上百次,一定要從她這里套出點什么話來。 “穆代表,今天這么好的機會,和我們講講您的計劃吧?” “樸爾夫人,我哪有什么計劃,不過是運氣太好,受大家扶持罷了?!蹦伦忧迨掌鹧鄣椎睦淠?,拍拍禮服裙擺上不存在的灰,想要一笑而過。 “那下次選舉,您還參加嗎?” 侍者端來一盤點心,銀器明晃晃照著光,刺痛了穆子清的眼睛,她眉頭一皺,臉上頓時沒了笑意,瞇起眼等她的下文。 所有耳朵都在聽。 一旁的幾個婦人擠眉弄眼,借著拿點心的由頭往這兒看,想知道是哪家的夫人貪杯失了分寸。一個政客如果能說會道,可以省掉不少晉升路上的麻煩,但有個不識相的妻子,打爛一手好牌也是在所難免。 “大家可都知道您才27歲,論資歷和民意調查結果...” 穆子清抬眼,她朝正喋喋不休的樸爾夫人又走近一步,高跟鞋在光滑的地板上清脆地響了一聲。 “正如你所說,我才27歲,但其他候選人就快到退休的年紀了,所以我的機會和勝算都更多些,不是嗎?”穆子清微微彎腰,才得以同她平視,“樸爾夫人,你的丈夫應該教過你,作為提供支持和選票的擁護者,有什么話不該說?!?/br> 視線一躍,不遠處林忱的背影即刻進入眼簾。他正舉著杯氣泡水同那些拿香檳的人相談甚歡,卻顯然心不在焉。同穆子清一樣,他是這場酒會的焦點之一,穆子清的幕僚。傳言這些年的鐵爬滾打,要不是有林忱在她身邊輔佐,穆子清很難走到這一步。 他喝了口水,借著抬眼的機會在人群里尋找穆子清的身影。這一望剛巧和穆子清求助的眼神碰上,那意思不言而喻——她待不下去了。 共事多年,別說是一個眼神,就是她習慣性地將發絲挽至耳后這個動作,他都明白其中別有用意。 “久違了,林先生,我敬您一杯!”薩克郡西邊某州的州長上前來敬酒,前襟的口袋里露出一角精致的帕子,是用金絲線切割加工的。 林忱垂眸掃了眼他腕上那塊名表,再抬眼時仍然笑容如常:“幸會?!?/br> 舉杯過后,他借機脫身。 聰明人都知道何時該見風使舵,而此刻樸爾夫人正繃著臉,回想起穆子清方才對自己說的話,手心還是直冒汗。大廳中央的吊燈剔透晶瑩,眾人酒意正酣,穆子清聽見身后漸近的聲響,然后一陣風掠過后背。 “女士們,不好意思?!绷殖涝谒磉呁O履_步,引來眾人的目光。 他禮貌地欠身,略顯為難地看了眼手表:“穆代表還有其他事情要處理,所以十點之前我們必須要趕回班朗街,現在已經快九點了,再耽擱恐怕會來不及?!?/br> 樸爾夫人見來的是林忱,算是松了口氣:“那就不打擾了,穆代表,咱們改天再聊?!?/br> 若不是選舉在即,選票被視若千金,穆子清才不樂意將寶貴的時間花費在她們身上,更別提改天再聊。她提起裙擺轉身就走,那群鬣狗們見狀,自動為她讓出條道來。 沒人想在這個節骨眼上激怒她。 林忱沒浪費時間,他跟上穆子清的步伐,將搭在手里的西裝外套披到她肩上,再次以水代酒:“本次選舉萬分感謝各位的幫助,失陪了?!?/br> 他仰頭將水飲盡,臉上掛著笑,朝眾人揮手道別。兩人離開的背影漸漸沒入黑夜里,直至看不清了。 沒了鋼琴曲,沒了高談闊論,耳邊終于清凈,此刻只留風聲。不遠處莊園大門的車燈亮起,那是等候他們的。涼風陣陣從耳后吹來,細密的雨絲打在她的禮服上,穿過莊園前院的草坪時,濕漉漉的草尖刺著她的腳背。 她的雙手藏在裙擺里,無法控制地輕顫著。 她清楚地明白,樸爾夫人就算刻薄無腦,說的話也不是全無道理。這些年一步步走到這里,自己早已成為別人的眼中釘,畢竟駕駛座底盤的引爆彈她已司空見慣,那些可笑的恐嚇信也并非口說無憑。 她習慣正裝出席各種場合,卻不得不面對槍林彈雨。她才二十幾歲,一雙眼卻越來越冷峻??蛇@一切,她所做的一切努力,終究不曾被人認可。年輕、女性、資歷淺,似乎成了她無法擺脫的束縛。沒人愿意被區區幾個標簽拖后腿,她也不例外。 穆子清緊了緊外套,抬起腳跨入車內時,回頭望了眼薩克郡上空的夜,嗓子有些?。骸皝淼臅r候還是晴天,怎么突然就下雨?!?/br> “幾天前剛入梅雨季,城郊的天氣向來多變?!绷殖缽澭崞鹉伦忧宓娜箶[,擋住車框,聲音溫潤得像門德爾松的D調大提琴。 侍者遞來傘:“雨天濕冷,我們為您準備了熱茶,既能解酒也能暖身子?!?/br> 豆大的雨珠打在車頂,像女人戴著手套敲門的聲音。車窗上的雨點連成線,除了車燈,外頭一點光都沒有。 薩克郡位于上川區遠郊,離開莊園的路泥濘崎嶇,四周除了氤氳的樹林,只剩一眼望不到頭的田野。手里的茶杯還未放下,路面忽然陡峭,車身一陣顛簸,穆子清來不及反應,熱茶潑到了金邊杯碟上,燙紅了手指。 她蹙起眉,忙將茶杯拿遠。 “十分抱歉,代表,我下車看看?!彼緳C冒雨下了車。 穆子清接過林忱遞來的手帕,擦著手看向雨里司機的身影,沒一會兒隔著玻璃聽見他喊道:“雨太大,前面倒了棵樹走不通,我們恐怕得繞路走了!” 她嘆了口氣,側頭閉目養神,這一路回去肯定得晚。 “另一條路離這不遠,不會太...” 林忱話音未落,只聽細微咻的一聲,站在擋風玻璃前的司機忽然倒下—— 消音的狙擊槍子彈分毫不差地扎入了司機的太陽xue。 大雨傾盆,饒是雨刷器不停地擺動,也擦不清眼前的一切。驚雷平地乍起,一瞬間天空煞白。電光火石之間,林忱眼疾手快按下身旁的專用緊急按鈕。 千鈞一發之際,兩聲脆響奇奇落于耳廓,很輕,就像針落在地上的聲音。第二發子彈就在下一秒,結結實實地打在了林忱臉側的防彈玻璃上。 精致裁剪的裙擺被緊攥進掌心,穆子清機敏地看向窗外的夜,短短幾秒鐘便擒了滿額的冷汗。什么都看不清,一切都是未知數,她不知道此刻究竟有多少個槍口正對準自己,對自己下一秒的處境更是一無所知。就連最壞的打算也飛速在她腦海中過場,她最終得出一個結論:這真是一次機不可失的刺殺。 唯一給她安全感的,是車后掃來的光,緊接著他們的車被護衛隊的人團團圍住,好在他們及時跟上,否則穆子清此行注定兇多吉少。東祁對內閣成員的保護周到,這一切要歸咎于動蕩不定的政局,護衛隊隨行是保障政界要員安全的基礎,否則權臣們更要面對刀鋒火海。 車外火光四濺,防彈玻璃上落了一排槍眼,護衛隊的成員均出于桑赫軍校,身手不在話下,轉眼間,敵方的動靜小了。 “別擔心?!绷殖缹④噧鹊氖謽屵f給穆子清。 穆子清的心思全然飄到了車窗外。內閣專車壞了,一只輪胎受損xiele氣,她得換車。 短暫的火拼尚未偃旗息鼓,對方倒下七名執行此次刺殺任務的人員。雨勢越來越大,兩個黑影在樹林中一閃而過。 “有兩個人跑了!一分隊出六人,追上!” “其余人護送代表和林先生換車!” 身旁的車門被打開,雨珠順著車檐滾落,冷風倏地灌入車內,吹亂穆子清的頭發,她吸了吸鼻子,握著手槍下了車。左手邊是黑黢黢的林子,右手邊是黑黢黢的夜,就算她此刻被桑赫軍校的軍官們圍住,心里那顆高懸的石頭始終無法落下。腳下的每一步,像踩在針尖,她心跳提到嗓子眼。深吸一口氣,抬起左手捋了捋頭發。 下一秒—— 穆子清忽然一個趔趄,腳步被子彈穿入身體的作用力打亂,跪到在石子路上。 “NE方向還有人!”護衛隊警覺。 狙擊手位置暴露,一陣躁動后安靜下來,四周只留暴雨聲。 那一發子彈打在肩胛骨上,錐心地疼。她倒吸好幾口涼氣都沒緩過神來,回想起這一槍,仍然心有余悸。如果她當時沒有抬起手,可能狙擊手也不至于失手。 “子清!”林忱三步并兩步沖下車扶住她,淋了一身的雨。 車燈的光影里雨珠魚貫而落,她的禮服被血染紅,混著雨落到地上,狼狽不堪。 “通知救援隊!”林忱扶住穆子清,回頭大喊。 薩克郡,臨時巴士中轉站。 “東祁第十三次教育改革法案議會將于本月二十七日在班朗街參議院召開,屆時...”一臺破舊的電視機前圍著零零散散幾個乘客和乘務員,薩克郡駛向上川區的巴士本就不多,更別提夜半三更這場暴雨。 巴士車站冷冷清清,吊燈在風里搖晃,吱吱作響,氣氛令人昏昏欲睡。 遠處的聲響漸行漸近,一行人撥開雨簾闖進巴士站。護衛隊手里端著的真槍實彈著實令人色變。 “請問你們這里有沒有臨時休息室和急救設備?”說話的人是內閣護衛隊長金在沅,一身便裝卻氣勢不凡。 “急救設備沒有,但有間休息室.. .我、我帶你們進去!”工作人員見被圍在中間的女人面色慘白,暗紅的血從肩膀順著手臂往下淌,血珠甚至滴到了地上。他連忙帶人進去,拉開房間里的燈。 這是一間極簡易的屋子,一盞吊燈時明時暗,屋里只擺了幾張革制沙發。穆子清被扶上沙發時,已經沒有一點力氣,只皺緊眉閉著眼,嘴唇發白,臉上血色全無。 “救援隊為什么還沒到?代表如果有個三長兩短,你們拿什么交待!”一向穩重的林忱此時也慌了陣腳。 “林忱...”她睜眼,推了推林忱的手,讓他靠近聽。 “別叫救援隊?!彼f。 救援隊一來,勢必會驚動國防部,媒體輿論不會就此放過自己,國防部長麥肯齊與她的政敵交好,她的私人護衛隊會以失職的罪名被查處,她也會被強制休假。這意味著近日的新型教改法案議會她不能參加,她近期所做的努力將功虧一簣。 她張了張嘴,聲音很輕。 “叫離生來接我?!?/br> 屋外嘈雜喧鬧,大家都在疑惑到底發生了什么,護衛隊圍成人墻堵在門口,安撫群眾情緒。一直坐在角落里的男人忽然起身,昏暗的燈光下,他的影子投在墻壁上。 “里面的人,是中槍了嗎?” “我可以幫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