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上川區,班朗街。 風卷云舒,似乎總能加快日落的速度。 這天不是周日,卡斯爾教堂無人問津。屋頂那枚針尖般的十字架立在簌簌的風里,卻沉默地注視著腳下經過的車輛,像判斷這些西裝革履的政客們是否是自己的信徒。 班朗街的熙攘非同往日,那鐵一般的秩序在今晚被打破。某陣狂風驚起,參議院門前搖下一地枯葉,順帶卷起了對面樓上的一席窗簾。 沒人注意那里站了一個人。她靠在陽臺上,看著不遠處的教堂,與燈火通明的參議院相比,她常常覺得它寂寞。 “子清?!鄙砗笥腥私兴?。 天邊的火燒云漸漸黯淡,半顆太陽沉入海里,僅剩的一點天光照亮她半邊臉頰。屋內沒有開燈,她站在光里,唯有背影陷入黑暗。她沒有轉身,只是依舊饒有興致地看著班朗街的一切,托著腮,渾身放松。指尖朝下一點,忽然輕笑一聲,自言自語地喃喃道: “像螞蟻?!?/br> 班朗街,參議院門前。 參議院位于班朗街中心,無數議案在這里被表決,成千上萬條法律在這里生效。 此時這里正被圍得水泄不通,長槍短炮、采訪話筒、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扇緊閉的門上,仿佛要將它盯出一個洞來。這樣的感覺過于焦灼,時間長了就像繃緊的弦,一觸即斷,一點即燃。 呼的一聲,在每個人心口燒出一個窟窿—— “宋有時議員!請問最新的民意調查結果是什么?” “作為初選候選人的弟弟,您覺得此次競選誰的勝算更大?” “您有意參加之后的補選嗎?” 男人的腳剛從參議院內跨出一步,攝像機燈光便毫不留情地閃爍起來,他在簇擁下走出來,繃著臉扭西裝的紐扣,蹙起眉悶聲挨下提問里那幾把鋒利的刀子。 縱使重重安保嚴守在身旁,這些話還是句句扎到自己身上。刁鉆的話從不會問候主角,這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對聽到的問題置若罔聞,只低頭看路,直到走到了車前,摘掉胸前的名牌扔給秘書,才終于回頭看向那黑洞洞的鏡頭。扯起嘴角笑了。 “我只是個后座議員,怎么會參加補選呢?更何況,我認為最合適的繼任者只有一個?!?/br> 他身后的鏡頭蜂擁而至。 “是我的哥哥?!?/br> 話音剛落,不等記者再提問,他彎腰坐進車里,有人替他關上了車門。車外的聲音頓時像沉入了水里,變得模糊不清了。 他拿起放在座位一旁的報紙,展開便是那排醒目的標題: “東祁最高執政官初選候選人擬定:宋濟源、穆子清?!?/br> 標題下的兩張照片分別是候選人的新聞圖。 宋有時眉頭緊皺,不自覺地翹起腳,屈腿踩在前座靠背上,留下一大塊灰色的皮鞋印。他把報紙抖得嘩嘩響,引來副駕駛秘書的側目。 “議員先生,要喝點水嗎?” “喝你媽的水?!彼炖锶恿藟K口香糖,咀嚼了一通后,沒好氣地吐在報紙上那張女人的臉上,伸出拇指摁了摁,反復看了幾眼才滿意,然后嗤笑了一聲,順著車窗縫隙扔了出去。 報紙瞬間順著風中展開,很快就隨著重力墜落在路邊的花壇上。油墨紙上那張白凈的小臉朝下,面朝泥土和枝葉。 上川區,某公寓。 電腦屏幕的冷光在黑暗中亮起,照亮白攸寧瘦削的身體,他彎著背脊窩在床頭一頁頁翻過郵件,頭埋得越來越低,脊柱骨骼分明,在薄薄的衣衫下若隱若現。 那些侮辱性的字眼無時無刻不刺痛著他的眼睛,他的目光跟著字走,嘴唇不自覺地抿成一條線。細長的手指按動鍵盤,他在評論欄里打下一串回復,指尖卻在Enter鍵上停頓了久久,最終卻全部刪掉。 有誰會來聽他的解釋呢? 沒有誰。 渾身顫抖地合上電腦,他仰頭猛地深吸一口氣。他終究沒有勇氣直面風雨波瀾,面對惡評束手無策,站在浪尖想要退卻。窗外的雨聲不知何時變小了,潮濕的空氣里,光影在床褥間游動。這場大雨下了足足一夜,直到天際將明未明時才停下,不知不覺,他頹然地坐了一夜。 電視屏幕色彩翻動,光線瀉在床腳。白攸寧在晨間新聞的播報聲音里走下床,他瘦得幾乎快要站不住,更何況打開窗時涌入屋里的風似乎能把他吹倒。腳邊滾落的酒瓶和撕碎的報紙,像并不體面的祭品,他一步一步踏上窗臺,走上自己的祭臺。 他心里結了一塊化不開的寒冰,里面封存著自己的嘶吼。 他從未做過不該做的事情。但這些聲音,早已被淹沒在了是非里。 他閉上眼睛,任由冰冷的風吹亂頭發。 “昨日十八時,據民意調查結果,東祁最高執政官初選競選名單已公布,請看本臺記者對本屆候選人,東祁內閣代表穆子清的專訪...” 穆子清? 白攸寧偏過頭,那是三年前。他記得那天天氣正好,新打理好的鮮花帶著水漬堆在露天草坪兩側,從白色的茶花和嫩綠的草坪向上看,是一排排整齊一致的制服顏色。 “同學,有什么問題嗎?” “州長女士您好,我是伯奈醫學院的學生白攸寧?!?/br> “我只想請問,您是否知曉近日上川的連環殺人案件?” “我知道這起案件?!彼痤^。 與此同時是不斷加快的快門聲響,記者等候在側,紛紛對這一場新聞表示興奮。 “那您一定知道,被害者都是上川的花季少女,兇手作案手法極其惡劣,至案發已經有兩月有余,卻依舊逍遙法外。我和我的同學不禁請問,這到底是為官者包庇,還是執法者不作為?如果以后還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作為普通公民的我們,該如何自保?我們想得到一個解釋,僅此而已?!?/br> 她垂下眼睫,扶正立麥后開口。 “我想說的是,公平,是我們的公權力。我們的公權力基于民眾的信任,所以我們是民眾的仆人。身為上川區管轄州長,我在此保證——” “在公義前,明辨是非;在權貴前,不卑不亢;在弱小前,將心比己。為此,針對本次上川區重大連環殺人事件,我將親自督導,成立該事件專案調查組?!?/br> “勢必將犯罪分子嚴懲!” 上川區,東港。 狂風同時卷起東港的海水,一遍又一遍吞沒岸邊的礁石,海腥味浮在潮濕的空氣里,飄進物流港口漁民的鼻子里。 要下雨了。 哨聲之下,他們匆忙卸貨,又將繩索栓牢隨海水飄動的貨船。船艙里煙霧繚繞,有個人的火機大概是進了水,打了幾次都不見火,只好借其他工友的煙頭,勉強點著,狠狠地吸上幾口。耳邊聒噪不停,他聽見有人說—— “關稅漲得厲害,沒看最近到港的貨都少了?” “何止關稅!我個仔豆丁啲大,幼兒園就到花好多錢,邊個比得起呀!” “最近新聞都看了嗎,聽說那個女候選人的支持率不高??!” “就看宋理事和那小丫頭誰能做出點政績,年末當選吧?!?/br> 天上飄下幾滴雨,隨即雷聲滾滾,海面波濤洶涌。有人把煙摁在地上熄滅,望著窗外的狂風,小聲道:“要變天了?!?/br> 大雨傾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