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唐時,唐時?!庇腥私兴?。 唐時倚在電線桿上,被叫了兩次才如夢初醒般抬起頭??匆娒媲耙惠v車,有人走出來站在他面前,伸出一雙手。他像是看不清楚東西一樣,怔怔看那雙手看了良久,又把視線從手移到面前的人身上,這才渾身一驚。 “學姐?!彼约赫酒饋?,拿手拍一拍皺得不成樣子的大衣,勉強開口,“你怎么在這里?!?/br> 穆子清看著他:“怎么坐在地上?” 唐時支吾幾聲,不自在地拿手弄下巴上的胡茬,答案不用說穆子清也明白。 “外面風大,上車吧,我送你回去?!?/br> “不用了學姐我……”他更不自在了,下意識就想要拒絕。 穆子清轉過身頭也不回:“上車?!?/br> 司機坐在前面開車,大概是為了給他們一個私密的說話空間,還是將前座和后座之間的隔板升了起來。唐時和穆子清之間隔著一個很恰當的距離,兩人都望著窗外。唐時和前座的司機說了地址之后,車內便再沒有人說話。 直到車開到唐時的公寓樓下,他一手搭在車門上,背對著穆子清。 “學姐,你說公平和正義究竟是什么?” “從學校到現在,每個老師,每個人都說我們要有公義,要永遠擁有公義的信念。要為訴求公平和自由而努力,我從前也覺得,只要我們做的夠多,公義總是能實現的?!彼nD片刻,似乎有些哽咽,“可是從事情發生了到現在,我實在是弄不明白,公義在哪里呢?” “我...我看到旻冬那個樣子,他和她meimei,他們做錯了什么,其他受害者又做錯了什么?我真恨我自己,我能夠看到這一切,我能看見兇手,我甚至知道兇手是誰,知道他住在哪里,我甚至見過他,在飯桌上,我的上司讓我給他敬酒。這太可笑了,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當時真想把酒潑在他的臉上,可是我做不到?!?/br> 穆子清的視線從往外移到唐時不斷顫抖的后背,伸手觸到他的肩膀,輕輕拍了拍:“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br> 直到唐時一直走進門,消失不見了,穆子清都一直望著,沒有移開。 “您接下來回家嗎?”過了一會,前面的司機出聲問。 穆子清靠在后背上,臉色十分疲憊:“去班朗街?!?/br> 已經是晚上十點,穆子清下了車,在有些冷的風中裹緊了大衣。她和同行的工作人員以及林忱一同踏進國會大廈辦公區,此刻雖是深夜,這里卻還依舊是燈火通明,人來人往的常態。穆子清回來,說明他們馬上又要投身于工作,注定又是通宵。 電梯內,四周是安靜的運作聲響,林忱站在她的右側。 “我本來以為你會告訴他?!?/br> 穆子清聞言輕輕側過頭,似乎在等林忱的下文。 “我想如果你告訴他,他或許就沒那么生氣,也沒那么難過?!绷殖垒p聲說。 “你不懂他?!?/br> 林忱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他才初出茅廬,今天的憤怒和難過是理所應當的。他哭他的公義,哭他的悲憫,怒他口中的惡勢力,怒命運的不公平。唐時是個什么樣的人?他家境好,凡事都順風順水,他太單純,什么事情想的都太過簡單。就算告訴他我一開始就知曉,和后來我做的事情,他依舊會覺得難過。他哭的不單單是旻冬和那個死去的女孩,更是千千萬萬的東祁公民。我做的那些又算什么呢?!?/br> 樓層到了,穆子清走出電梯,臉上的表情卻不像她的語氣那樣輕松自在:“我現下能做的,只不過是能改變一些表面上的東西罷了?!?/br> “你做的已經夠多了?!绷殖栏谒竺嬉黄疬M入辦公室。 穆子清轉身去合上窗簾:“不說這個了,他是成年人了,總能找到方法解決自己的情緒問題?!彼又c上香薰:“林忱,你明天把旻冬的事情處理好,盡量做隱蔽些,撫恤金和工地的事情都用上川區政府名義,再安排好一點的醫院?!?/br> “都安排好了,我會親自去的?!绷殖勒f完,走之前像是有些欲言又止,最后還是說了出來,“對了,還有肖池的事情,你今天不在的時候他又來了一次,等了好幾個小時,最后怒氣沖沖的走了?!?/br> 穆子清頭也沒抬:“不用管他,下次還來就直接說我不在吧?!?/br> 林忱退出去,在漸漸合上門的縫隙中看見穆子清在他的眼前消失,又回想起不久之前的那個夜晚。 那個凌晨三點,在場的人不只有唐時。 穆子清近期總是熬夜,林忱吩咐秘書在車內為她準備好不久之后要喝的咖啡,再捎上一件她的外套??匆娝谋秤?,遠處是模糊的警燈和鳴笛聲響。 這樣的場面,他們總是見到,總是不愿意見到。 安保出聲提醒:“州長女士,您請原地稍等,或者先回車里?!?/br> 穆子清卻依舊執意往前。 林忱看見一個男人,坐在路燈下,不知為何,他哭喊的聲音和別人不太一樣。與其說是哭喊,不如說是從喉嚨里發出來的嗚咽,像某種動物,他也道不明那種感覺。仿佛男人一哭,他的心臟就跟著一起拉扯。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穆子清彎下身去,對他流暢的比了一段手語。 男人不知是哭累了,還是有些怔住,聲音戛然而止,張著嘴巴看著穆子清。他情緒穩定許多,再接下來,就被警方接走了。 林忱其實很想知道,穆子清對他說了什么。 兩天過后。 天氣正好,新打理好的鮮花帶著水漬堆在露天草坪兩側,從白色的茶花和嫩綠的草坪向上看,是一排排整齊一致的制服顏色。學生們臉龐稚嫩又認真,正端坐在椅子上,聆聽臺上的校長發言。這里是伯奈舊校區內的露天草坪,新校區修建捐贈儀式就在這里舉行,依照流程,是由穆子清和校長一起揭開幕布,再依次發言,就算是結束了。 幕布已經揭開,穆子清站在臺下等待,從她角度,能正好看見端坐的一簇簇學生,和在太陽光下閃爍的圖書館頂樓——那是她從前常去的地方。 “州長,這是您的發言稿?!?/br> 穆子清中斷思路,轉身接過:“謝謝?!?/br> 林忱正站在她的后側方,穆子清這一轉身,和林忱的視線相觸了一秒,很快就移開了。 校長發言結束,穆子清在臺下的掌聲中上臺。林忱在臺下看著她,意料中的發言詞卻沒有響起,這時候人群中傳來一陣sao動,和方才的校長致詞的安靜對比起來尤為鮮明。 “同學,有什么問題嗎?” 人群中的聲音洪亮,即使沒有話筒的加持,依舊擴散在會場的各個角落。 “州長女士您好,我是伯奈醫學院的學生白攸寧。我只想請問,您是否知曉近日上川的連環殺人案件?” 他此話一出,全場一片死寂,校方的臉色明顯有些掛不住,面露尷尬之色。 林忱皺眉,站得稍微高一些,才看見那是個清秀模樣的男學生,穿著白色制服襯衫,周身的氣度卻明顯和周圍人不同,臉上毫無懼色。 慌亂之間,林忱一時無法得知這個突然出現的角色是從何而來,只得出聲制止:“這名同學,本次捐贈儀式沒有提問環節?!?/br> “沒關系?!蹦伦忧鍖χ殖佬σ恍?。 “我知道這起案件?!彼痤^來,對著那名學生說。 她話音剛落,臺下的sao動更大,與此同時是不斷加快的快門聲響,記者等候在側,紛紛對這一場新聞表示興奮。 方才提問的學生臉上沒有絲毫表情波動,繼續問:“那您一定知道,被害者都是上川的花季少女,兇手作案手法極其惡劣,至案發已經有兩月有余,卻依舊逍遙法外?!?/br> “我和我的同學不禁請問,這到底是為官者包庇,還是執法者不作為?!?/br> “如果以后還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作為普通公民的我們,該如何自保?” “我們想得到一個解釋,僅此而已?!彼nD片刻,又說。 “唐警官,早上好?!?/br> “嗯?!碧茣r點頭,立在大門的右側打卡上班,他臉色還是有些差,回復問好的動作也慢了兩拍。大廳里依舊是照常,大家各自做自己的事情,可能又要投入進一個全新的案子。休息片刻之后又要長年累月的通宵,一天過一天,大家最關心的問題不過是外賣好不好吃,今天是否又要加班,孩子幾點下幼兒園,晚上吃飯的碗誰來洗...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中心。 唐時向前走,恍惚著抬頭去看,看見拐角那里掛著的時鐘和日期,才發覺冬天馬上就要來了。 “我給你帶了咖啡,在你桌上,趁熱喝了?!倍≡蕰N從隔間探過頭來:“別忘了?!?/br> 唐時應了一聲,在桌前坐下來,桌上果然放著一杯還溫熱的拿鐵。 他拿起來喝一口,覺得身體放松很多。他深呼吸一口氣,他對自己說,唐時,沒有誰是誰的中心。 他坐在桌前,開始他的工作,打開常做筆記的筆記本,潦草一翻,心臟卻一緊。那是往事驟然涌進腦海,他身體做出的本能反應。 筆記本在桌上攤開著,下面有一片空白,上面像是小孩子無意之間的涂鴉。 一個“青”字。 冷風在上川的半空中席卷,穆子清坐進車內,尾隨而來的記者像甩不掉的橡皮糖緊跟在后。 “穆州長,能再詳細解釋一下您剛才的發言嗎?” “請問學生提問是事先安排好的嗎?您的回答是不是也是事先寫好的?” “穆州長,您方才的發言是否就代表您的立場?上川近日的連環殺人案內情原來真是如此?還是有意炒作?” “此次案件發生在上川區,您的感想是什么?您覺得自己任職以來是否問心無愧?” “穆州長...” …… 記者依舊拍個不停,林忱好不容易關好車門,繞到前面的駕駛座位,看見遠處的人頭熙熙攘攘。林忱一眼就看見方才提問的那個男孩子,他正向這邊望過來,靜靜站在人群中,似乎欲言又止。 林忱匆忙看了他一眼,很快鉆進車內,車窗隔絕掉外部的喧鬧和冷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