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拉再一松，一拉再一松。

    唐時活像個小孩，一屁股坐在旻冬的房子外面，拉門口的一個小燈玩。那燈是拉伸式的，被他來回弄幾下，橙黃色的燈光就在小屋前一閃一閃。

    旻冬一直背對著他忙活，過了一會就轉身端來一個大碗，里面盛滿了粗細不一的面條，面是旻冬用手搟的，加上中央幾只特意為他加上的蛤蜊，熱氣撲鼻，聞起來很香。向上升騰的白汽背后，是旻冬十分誠懇的一張臉。

    “你呢?！碧茣r放過那盞小燈，拿起面前的筷子看著旻冬比劃道。

    旻冬也比劃：“我不吃，我已經吃過了?！?/br>
    他相較于之前的動作要自如很多了，這些天唐時常來他這里。前幾天還幫他釘了房頂的雨布，順手換了個燈泡，昂貴面料的襯衫染上泥水，沒法再穿，唐時絲毫不嫌棄，他們之間比之前要熟稔很多。

    在某種程度上，應該能算作是朋友。

    唐時看了他一眼，放下筷子，徑直走到里間去拿了個碗，將大碗里的面均勻分成兩半，再在旻冬猶豫的眼神里推到他面前。

    “就當陪我吃了?！碧茣r說。

    面吃完，碗移開，旻冬把一疊東西放到唐時面前。一張又一張，看上去時間已經很久了，幾張泛黃的獎狀證書下面，是一個小小的相冊。唐時沉默著翻開，看見一張張少女的臉。

    “她很懂事?！?/br>
    旻冬背后是一片空寂的海面，漁火和燈光的顏色映在他眼珠上，他似乎有淚，但是又出乎意料的很平靜。

    “我覺得我一直很連累她，但是她從來不這樣說，不管是上學的時候還是后來工作，她的空閑時間都用來照顧我?！睍F冬睜著一雙眼睛：“唐警官，我沒有做什么錯事，我的meimei也沒有，我不明白，為什么她身上會出這樣的事情？為什么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我們身上？”

    唐時后來做夢，常常夢見旻冬的雙眼。

    有時候在他們第一次見面的警署一樓大廳上，有時候在人來人往的面館里，有時候在這樣的夜晚，有時候在一箱透明的水中。

    東港。

    沙粒盛在手心，太陽曬在上面，很干燥，有點燙手。

    “唐時！”

    他一驚，手就一晃，抬頭看見穆子清一張臉明晃晃對著自己，腳下是她跑過來帶起的沙。

    穆子清臉上笑得很開懷：“發什么呆呢，叫你好幾遍了?！?/br>
    “啊，沒事?！碧茣r站起來，“可能是給太陽曬懵了，有點暈，對不起啊?！庇谑巧沉氖种傅目p隙嘩啦啦滑落，陷入腳底的沙灘里面去。

    “我們過去吧，太陽越來越大了?！?/br>
    唐時說了好，回頭看見旻冬在房子那里等他們。旻冬在桌子上擺了一排切好的西瓜，笑著對穆子清比劃。穆子清沖他笑笑，再回頭看唐時，眨了眨眼睛。

    “是讓你多吃點的意思?！碧茣r解釋。

    于是三個人就在海邊坐著，在旻冬的房子下吃著西瓜。秋天的瓜不太甜，但吃在嘴里也算清爽，穆子清吃了兩塊，就又走到遠處去玩沙子。

    唐時坐在原地看她的背影。

    難為穆子清有半天的行程，唐時剛好接了同事一個案件詢問的電話，要來收集幾樣旻青的私人物品做調查。不過唐時沒告訴穆子清，只說要去看一個調查任務時認識的朋友，順便帶她去海邊逛逛。

    出乎意料的，穆子清同意了，似乎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對。

    彼時案件有新的突破口，嫌疑人在上川區范圍內鎖定了十人左右，大家都覺得要看到光明，很快一切就要水落石出了。唐時給旻冬講了一遍，旻冬以可見的程度變得高興，不停道謝，好像整個人都有了生機，有了生命力一樣。

    兩人并排著坐在面朝海岸的椅子上看穆子清玩沙子，半晌，旻冬突然笑著比劃道：“那是你的妞？”

    唐時差點跳起來。

    “你別瞎說！”

    旻冬于是把笑憋起來，笑得肩膀一動一動。

    唐時看了一會，翹起嘴角：“怎么樣，漂亮吧？”

    旻冬這次老實地點了頭。

    “你會畫畫？”唐時探過頭去，看見一些輪廓，“畫的什么？”

    旻冬笑，側過身給他看，他比劃：“meimei，meimei也漂亮?！?/br>
    關于那次午后，唐時能回憶起夏季末尾的西瓜味道。太陽源源不斷帶來的熱量，沙粒在手心處的摩擦，還有穆子清和旻冬的笑容。都說回憶最動人，他卻只覺得越回想，心臟就越收緊，向中央縮去，再拿了利器用力地搗。

    11月3日，凌晨三點，唐時被電話鈴聲吵醒。

    他這些天常常睡不好，接起來電話的時候滿后背都是冷汗，弄的床單一片濡濕，冷風吹進來，讓人打哆嗦。他眼底發青，太陽xue一陣陣地跳，拿起來接，聲音是啞的。

    “喂？”

    “滴。滴?！?/br>
    唐時站在黑黃色的防護線后面，看著一群穿著制服的警員拖一個水箱。它周身透明，一路在地上留下兩條水跡。有人在自己的背后，一遍遍說，唐警官，唐警官，你沒事吧？

    后來有同事問他，什么水箱？長什么樣子？水箱有多大？

    他站在那里渾渾噩噩，一句話也答不出。

    水箱有多大？

    唐時估計不了，因為他覺得它明明就很大，可是為什么兩人就能拖動，輕而易舉就能破碎？他又覺得它明明就十分的小，可是為什么里面能容納下一個二十二歲的成人，一個二十二歲的女孩子，一個家，和已經死去的靈魂。

    旻青的長發飄散在水面，身上沒有衣服，以一種詭異的姿勢被塞在水箱里。

    上一次唐時見到這張臉，是在旻冬珍藏的相冊上，和他的畫上。而她的下肢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被縫合上去的魚尾，縫線甚至都清晰可見，一點線頭飄出來，在水里靜靜搖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