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紗窗外、月華薄

    殷月城心道：“你成天就跟我過不去，我自睡我的懶覺，要你多管閑事？”但他也真怕師弟跟明王告狀，氣鼓鼓說道：“寺中有什么大事了？怎么我不知道??？”

    慕流星說道：“我剛剛碰見佳藏大喇嘛，他說今天寺中要辦一場祈福法會，明王大人會親自現身，我好心過來知會你一聲，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

    九龍明王座下共有三十二弟子，都是兩年前中選入寺的。大家雖是同時入門，但各人年歲、根骨、資質都有差異。年紀較大、悟性較高的弟子平日侍奉在明王身側，由明王親自傳授武功，正所謂向陽花木易為春，恩寵尤盛。

    至于殷月城、慕流星等年紀幼小的弟子，還不能習練上乘武功，平時就散居在寺中，跟隨眾喇嘛做早晚課，研讀佛經，修習一些粗淺的入門功夫。每逢寺中舉辦法事慶典，才能見上明王一面。

    殷月城一聲歡呼，高興得又蹦又跳，眉開眼笑道：“你怎么不早點兒叫我？你等著，我馬上就來！”轉身奔進屋子，匆匆套衣穿靴，又拿起一只繡滿紅花的牛革小包，將小匕首、火刀火石、牛rou干等諸般小孩玩意兒塞入包中，沖到屋外，說道：“走罷！”

    慕流星奇道：“這皮包是從哪里來的？從前沒見你背過啊，你又溜出去亂買東西了，是不是？”

    殷月城說道：“你就會冤枉我，這皮包是我娘親手做的，昨天才派人送進寺來，你當然沒見過啦?！闭f話間神采飛揚，滿臉驕傲之色。

    慕流星哼了一聲，說道：“女孩子才背繡花包呢?！?/br>
    殷月城說道：“你就是嫉妒我?！卑l足奔向天光寺正殿。

    慕流星急道：“喂，你怎么拋下我不管了？等等我呀！”撒開膀子疾沖上去。他年紀比殷月城小，但身材健壯，長得比殷月城還高，幾步就沖到了殷月城前面。

    殷月城不高興了，猛地停住腳步。

    慕流星回頭看他，說道：“怎么了？”

    殷月城說道：“師弟不許跑在師哥前面?！?/br>
    慕流星說道：“寺中哪有這等規矩？”

    殷月城說道：“師哥說有就有?！?/br>
    慕流星急著去見明王，沒空與殷月城斗嘴，回頭奔到他的身邊，說道：“那我們手牽著手一起跑罷，誰也不比誰跑得快?！?/br>
    殷月城又高興起來，說道：“好呀?！鄙斐鲂∈治罩搅餍堑氖?。

    慕流星見他的手又瘦又黑，活像雞爪似的，笑道：“我用力一捏，你的手肯定就斷啦?！?/br>
    殷月城說道：“好端端的你捏我做什么？你敢捏我，我就咬你?！闭f罷齜牙咧嘴，露出兩排明晃晃的小白牙。

    慕流星不甘示弱，說道：“呸，黑皮狗亂咬人?！?/br>
    殷月城想了想才反應過來，怒道：“你罵我是狗么？”

    慕流星哈哈大笑，扯著殷月城的手向前奔跑。

    殷月城想要把他甩開，但聽到遠處傳來一陣悠揚縹緲的鼓樂聲，祈福法會即將開始，連忙握緊慕流星的手掌。

    兩人繞過無數佛堂精舍，迎風跑到峰頂正殿。

    但見殿外七彩幡旗隨風招展，殿內香霧繚繞，殿上供奉著八尊寶相莊嚴的神像，最中間的神壇上擺著一張蓮花寶座，等著九龍明王落座。

    地下則擺著無數蒲團，數百名大紅喇嘛盤腿坐地，雙手合十，搖頭晃腦唱誦經文。

    慕流星和殷月城放慢腳步，從側門進入正殿，來到蓮花座下，找了兩張蒲團坐著。

    過了一會兒，其他年幼的明王小弟子陸續入殿。

    十數名孩童翹首期盼明王現身，小小的心中滿是雀躍之情。

    約莫等了一頓飯功夫，殿后走出兩個紅衣少年，都是十一二歲年紀。殷月城認得左邊那少年叫旺杰，右邊的叫松贊，皆是近來頗受明王寵信的大弟子。

    眾小弟子伏地磕頭，齊聲說道：“見過二位師兄?！?/br>
    旺杰大弟子神色甚是傲慢，懶洋洋掃視殿內一圈，說道：“明王大人圣體抱恙，今日不能出來主持法會了?！?/br>
    眾小弟子都露出失望之色。

    殷月城驚道：“明王大人是神明轉世，居然也會生病么？他老人家生什么病了？要不要緊??？”

    旺杰重重哼了一聲，說道：“你問這么多干什么？你是大夫么？”

    松贊接口說道：“大人說話，小孩子插什么嘴？該你知道的自然會告訴你，不該你知道的亂打聽什么？”

    殷月城吐了吐舌頭，低聲說道：“不說就不說，瞎神氣什么呀？”

    他周圍幾個小弟子也看不慣旺杰二人囂張跋扈的橫樣，心下頗以為然，臉上流露出不滿的神色。

    旺杰瞥見他們幾人神情古怪，怒道：“殷月城，你嘴里嘟嘟囔囔的在罵人么？”不分青紅皂白，一個箭步搶上前去，啪的一聲，重重抽了殷月城一個巴掌。

    他這般掌摑殷月城，雖有以大欺小之嫌，但天光寺中等級森嚴，師兄教訓師弟是常有之事，殿中數百名喇嘛均視如不見，繼續念誦經文。

    殷月城砰的一聲摔倒在地，小小的臉頰高高腫起，氣得火冒三丈，掙扎著坐起身來，怒道：“你憑什么打人？”

    旺杰說道：“你還不服氣么？松贊師弟，你也來打他一拳，剛好練一練明王大人新教你的拳法?！?/br>
    松贊笑道：“對付他，哪里用得著那么高明的武功？”手起掌落，啪的一聲，又賞了殷月城一個大耳刮子！

    殷月城人小體弱，本就是勉力支撐，這時挨了第二個耳光，終于堅持不住，再次摔倒在地，鼻中流出兩道紅紅的鮮血，眼冒金星，耳畔嗡嗡作響，再也起不來了。

    其他小弟子年紀幼小，還不懂得分辨是非好歹，見殷月城摔得狼狽不堪，不禁哄然大笑，全無同仇敵愾之情。

    臨近者更是伸手推搡殷月城，喊道：“你給我摔到旁邊去，你的鼻血弄臟我的靴子啦?！?/br>
    殷月城臉皮甚薄，當眾受到同門恥笑，真比抽他千百個耳光還要教他難熬，臉皮漲得通紅，用手背擦去鼻血，淚珠在眼眶里打轉兒，大聲說道：“等我年紀大了，明王也會傳我武功，到時候我百倍千倍打還于你！”

    松贊搖頭說道：“你性子這般頑劣暴躁，明王大人不會喜歡你的?！?/br>
    旺杰則怒道：“你還敢頂嘴？好哇，我又要打你了，你可數清楚了！”抬足就往殷月城頭上踢去。

    殷月城大叫一聲，身子猛地拔起，如離弦之箭般用頭撞向旺杰。

    旺杰嚇了一跳，掄起拳頭去砸殷月城的天靈蓋。

    哪知殷月城只是虛晃一招，足尖在地上一點，扭身朝外，一溜煙就跑得無影無蹤了。

    旺杰氣急反笑，說道：“哼，打不過就逃么？遲早有一天叫你撞在我手里?！币凰π渥?，悻悻回到殿后。

    殷月城則憋著一股勁兒直跑到殿外，感到臉上火辣辣的發疼，于是扶墻站定，正待放聲大哭一場，忽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原來是慕流星跟了過來，笑嘻嘻盯著他瞧。

    殷月城不肯在師弟面前掉眼淚，怒道：“你跟著我干什么？”

    慕流星笑道：“誰叫你管不住嘴，這下又挨打了罷！”

    殷月城又生氣又委屈，兩眼一紅，淚珠終于啪嗒啪嗒掉了下來，混著臉上的血水，骯臟得一塌糊涂。

    慕流星吃了一驚，再也笑不出來，說道：“你怎么哭了??？旺杰師哥打得你很痛嗎？”

    殷月城把臉轉到一邊去，大聲說道：“我武功高強，隨便他怎么打我，我感覺不到疼的?！?/br>
    慕流星說道：“吹牛！你從哪兒學來這么厲害的功夫？”

    殷月城信口開河道：“中原河南少林寺有一門金鐘罩、鐵布衫的絕技，我入寺之前，少林方丈老和尚來我家做客，吃飽喝足閑著沒事干，便教了我這門功夫?！?/br>
    慕流星信以為真，說道：“那你為什么哭鼻子??？啊，我知道了，你不喜歡在大家面前丟臉，對不對？”上前一步，抬起袖子擦拭殷月城的臉蛋，又裝出一副老成口氣說道：“咱們男子漢大丈夫，挨罵挨打那是家常便飯，值得你掉眼淚么？”

    殷月城雙手背后靠在墻上，噘著嘴不說話，任憑師弟給他擦眼淚。

    慕流星用力擦干了他的臉，又用指甲在他眼角底下不斷摳挖。

    殷月城打了一下慕流星的手背，說道：“你亂摳我的臉做什么？”

    慕流星說道：“你眼角底下有一粒紅紅小小的臟東西，來，我給你摳下來?！?/br>
    殷月城嗤的笑了，說道：“傻瓜，那是我的痣！”伸手推開慕流星，轉身跑回了自己屋里。

    其后幾日，他一想到旺杰師哥神氣活現的討厭模樣，便賭氣不肯出門。其他小弟子怕惹事上身，也都不來找他，更是叫他好生氣悶。

    這天晚上，正百無聊賴、昏昏欲睡之際，忽聽得敲門聲響，殷月城大喜過望，噔噔噔跑去開門，臉上滿是笑容，嘴上卻不肯服軟，說道：“又是誰在煩我??？”

    房門開處，師弟慕流星走了進來，笑著說道：“當然是我了，除了我，還有誰惦記著你？”輕輕咳嗽一聲，壓低聲音，神神秘秘說道：“師哥，你想不想知道明王生了什么??？”

    殷月城翻了個白眼，說道：“你怎會知道明王的病情？”

    慕流星說道：“我從別的師哥那里打聽來的呀，你不想聽就算了?！?/br>
    殷月城不愿在師弟面前輸了一截兒，兀自倔強說道：“哼，用不著你告訴我，我早就知道明王生的什么病。他……他深夜練武，不小心染了風寒?！?/br>
    慕流星說道：“你少吹牛了。我聽別的師哥說，明王在練一門純陽內功，近來頗有長進，但陽氣太盛，以致肝火虛旺，身子不適?！?/br>
    殷月城從未聽說武功練得太高，竟然還會生病，不由得很是擔心，說道：“那該怎么治??？”

    慕流星說道：“我也問師哥怎么治，但師哥說小孩子不該打聽這么多。我又聽其他小弟子議論紛紛，說有一種叫做佛手雪蓮的藥材最能清熱，若是能采一些給明王服用，對他老人家定然大有好處?！?/br>
    殷月城追問道：“佛手雪蓮長什么樣子？”

    慕流星搔了搔頭，說道：“聽說那佛手雪蓮的花朵純白無暇，葉子則皺皺巴巴的，像是一只只大手捧起了花朵?！?/br>
    殷月城啊的叫了一聲，喜道：“我……我見過這種花??！”激動得兩眼放光，聲音都發顫了。

    慕流星橫了他一眼，說道：“你又在吹牛說大話，我才不信呢。

    殷月城著急了，說道：“這次不是吹牛，我是真的見過啊，就在咱們天光寺后山一個洞窟里。我那天本來想去看雪豹，雪豹沒找到，便坐在洞窟里休息了一會兒。那洞里長了好幾叢佛手雪蓮，少說也有一百朵！我當時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兒，還說：‘古怪啊古怪，這花兒好美，葉子卻長得像男人的手?！?/br>
    慕流星愈聽愈是不信，說道：“怎么會有一百朵佛手雪蓮同時長在一個地方？你道是野菜雜草嗎？”

    殷月城說道：“沒有一百也有五十，我要是說謊，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慕流星說道：“我也不要你發毒誓，只要你采一朵佛手雪蓮回來，我就服了你?！?/br>
    殷月城說道：“你不用激我，我本來就要去采藥。明王抱恙，我們這些做弟子的若是不能為他分憂解難，活著干什么？趁早死了算啦?！闭f罷，不管天色已晚，背上小皮包，雄赳赳氣昂昂就往外沖。

    慕流星連忙追了上來，叫道：“師哥等等我，帶我一起去玩兒罷?！?/br>
    殷月城說道：“我又不是出去玩耍，你不許跟來搗亂，否則我……我就要生氣啦?！?/br>
    慕流星一呆，站在原地不敢動，總覺得時辰這么晚了，殷月城一個人跑去后山采藥，似乎太過危險，但見殷月城興致高昂，這些掃興的話又說不出口，只能眼睜睜看著殷月城小小的身影，漸漸消失在nongnong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