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不幸的后輩

    國情院的辦公室里，許多人都在緊張地工作，元俊宰剛剛收到最新消息，那艘被包圍的不明潛艇既不下潛也不上浮，只是一直漂在海中，海軍已經準備投反潛炸彈了。

    他看了一下電腦右下角的時間：六月二十三日早上六點三十五分。

    雖然經過了整整一夜的忙碌，可是元俊宰仍然不忘另一件事，他切換了屏幕上的界面，畫面上出現了綠堤公寓的臥室。

    窗簾已經拉開了，可是安泰熙抱著自己的膝蓋坐在床頭，表情卻顯得那樣落寞，完全沒有清晨面對朝霞旭日時所應有的活力。

    元俊宰的目光聚焦在安泰熙臉上，巴不得看清他的每一個表情，只可惜監控器分辨度畢竟難以達到面對面觀看的程度，因此難免有些不夠真切。然而無論如何，元俊宰也能夠大概看清安泰熙此時的狀態，甚至即使不看，他也能夠猜得出安泰熙現在會是什么樣的心情，安泰熙一向很怕孤獨，害怕一個人吃飯，也害怕一個人在床上醒來，自從同居以來，一直有人陪伴本來是很好的，只是突然間要面對這樣的情況，一定是十分艱難的。

    將近兩年的時間，他已經非常了解這個男人，安泰熙受不了孤寂與冷清，那種隱士一般的獨居苦修他是絕對承受不住的，對于清冷凄美的意境也沒有半點欣賞能力，精神上的寒冷與rou體的冰凍同樣痛苦，每次當他被自己擁抱在懷里的時候，得到溫暖的不僅僅是他的身體，也是他的心，對于安泰熙來講，最安慰的事情就是當他早上醒來的時候，看到自己躺在一邊，或者即使自己的這一邊床鋪空了，能夠聽到廚房里滋滋的煎蛋聲對于他來講也是很幸福的。

    因為工作的原因，自己昨天晚上沒有回去，雖然抽出時間打過一次電話，通過電子訊號送去一個小小的暖水袋，然而元俊宰很擔心昨天晚上安泰熙沒有睡好。

    元俊宰關掉了視頻畫面，走到一旁撥出了號碼，不多時那邊的人接了起來。

    “泰熙，我是俊宰，現在已經起床了吧?！?/br>
    “嗯，起來了。你這一夜有休息嗎？”

    “中間睡過幾個小時，泰熙昨晚睡得好嗎？”

    “還好?！彪m然躺在床上好一陣難以入眠，看到空蕩蕩的另一邊床鋪，就有一種想要哽咽的感覺。

    元俊宰一聽，就知道他對于這種分離十分的不適應，從前自己在忙碌的時候，即使加班到夜里很晚，也是盡量堅持回公寓里去的，“晚來總比不來強”，只是這一次事情實在太嚴重，上級要求二十四小時堅守，所以只好請安泰熙暫時忍耐一下，不過這次的事件雖然嚴重，想來卻也不會太復雜，應該幾天之內就有結果出來，那個時候就會恢復正常。

    元俊宰很溫柔地說：“對不起，泰熙，這幾天我可能都要住在這里的宿舍中，你照顧好自己，有什么事就給我打電話，或者去找母親，大概頂多三四天之后我就可以回去了?！?/br>
    安泰熙在電話那邊又輕輕地“嗯”了一聲，情緒顯然仍是不很振作的樣子，元俊宰揉了一下太陽xue，叮囑道：“如果不想做飯，就在外面吃啊，晚上早一點休息，我很快就回家里去?！?/br>
    安泰熙的精神似乎終于提振了起來，用一種比較有勁頭的語調說道：“我知道了，不用擔心，專心工作吧?！?/br>
    元俊宰掛斷了電話，他能夠想象到此時安泰熙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就是那種雖然心里很難過，卻仍然勉強微笑的表情，比起方才純粹的萎靡不振，安泰熙這種強打精神的虛假樂觀反而讓元俊宰更加擔憂，然而現在自己卻并沒有什么其她的辦法，另外安泰熙也不是一個脆弱的水晶玻璃人，雖然情感上有弱點，過去曾經受過的訓練仍然支撐著他，讓他能夠堅強面對眼前的波折，而自己作為國情院的官員，此時也應該將全部精力放在這一次的潛艇事件上。

    安泰熙確實很快就從那種傷感的情緒中掙脫了出來，今天只是周二，一周的工作才剛剛開始，自己很需要將重心放在會社本職上，畢竟自己還是要生活的，工作業績很重要，因此與元俊宰通過電話之后，安泰熙就跳下床洗臉刷牙，到外面簡單吃了早飯，然后就搭乘地鐵上班去了。

    雖然是緊張的工作時間，然而對于剛剛發生的大事，人總是免不了要好奇一下的，因此辦公室里就有人竊竊私語地議論：

    “又是北韓的潛艇出事故了嗎？她們怎么總是偷偷摸摸地跑到我們這邊來？前年的時候就有一次這樣的事情，一個多月的時間都很不安呢，如今又發生了這種事?！?/br>
    “不要隨便亂猜呢，軍方本來十點鐘的時候要發聲明的，已經臨時取消了，還和媒體說‘不要肆意猜測’呢，畢竟現在調查結果還沒有做出來，而且北韓也說是訓練時候的機械事故嘛，她們并不是故意的?！?/br>
    “哎呀你還真的相信她們這些話啊，上一次江陵潛艇事件，她們不也是這樣說嗎？結果卻又怎么樣呢？每一次的說辭都是一樣的哦，就好像編劇總是不肯改變劇本，拍攝的都是同樣的情節，無論事件本身怎樣讓人厭惡，她們這樣千篇一律的辯解真的讓人感覺好笑，不由得就對她們的創作才華產生質疑?！?/br>
    安泰熙默默地做著手里的事情，在韓國這樣一個新聞業發達的地方，許多事情是無法隱瞞的，就比如這一次距離束草市十八公里的海上發現可疑潛艇，從昨天下午四點多剛剛發現的時候開始傳播，很快許多人就都知道了這件新聞，因此安泰熙很可以理解為什么元俊宰要留在國情院全天候值崗，因為這確實是一件非常敏感而又危險的事情。

    然而根據安泰熙對北韓軍隊的了解，他知道根據朝鮮軍人的慣常行動原則與思路，到了這個時候潛艇里既然還沒有任何動靜，那么里面的人很可能已經采取了最后行動，這一次應該不會再發生上次那種拉網宵禁大搜捕的震動，因為自己的幾名同袍已經靜靜地躺在潛艇里。

    作為九六年江陵潛艇事件的朝方幸存軍人，安泰熙只覺得自己此時的處境十分離奇，簡直好像一場古怪的電影，兩年前自己作為朝鮮軍人，于潛艇擱淺后在陌生的南韓山間林地四處躲避韓國陸軍的追捕，如今卻以一名會社職員的身份坐在這里聽同事們講剛剛發生的新的潛艇事故，仿佛自己只是一個普通的平民脫北者，與北韓軍方沒有半點聯系，事實上這一次的潛艇人員恰恰是自己的后輩，只是他們這一次的運氣實在太過糟糕，很可能沒有一個人能夠活下來，不要說成功逃亡回祖國，連生捕都沒有一個。

    下午將近兩點的時候，元俊宰終于吃到了午飯，他站在海邊，手里拿著一只魚面包漫不經心地咬著，心中剛剛掠過一個念頭：不知今天中午泰熙吃的是什么，他有心情吃飯嗎？雖然取得了南韓國籍，但他畢竟是來自北韓，無法像南韓的人一樣對這件事采取一種相對超脫的旁觀態度，尤其他本來還是九六年潛艇事件的幸存者。

    就在這時，忽然樸在宇匆匆趕了過來，遞給他一份通報：“中尉，方才艦艇上發來消息，系在潛艇上的一根纜繩突然斷裂，現在那艘潛艇已經沉到海水深處去了?！?/br>
    元俊宰一聽就皺起眉頭，低聲罵了一句：“該死的?！?/br>
    他看了一下手上的書面資料，雖然只是一艘微型潛艇，然而畢竟也有幾十噸的重量，如果下沉到二三十米的深度，重新打撈總要兩三天的，自己與安泰熙說可能會有三四天時間不能回去，只是一個保守估計，他作為情報官說話做事向來留出余地，哪知道居然一語成讖，在牽引北韓潛艇駛向東海海軍基地的途中居然出現了這樣的事情，本來只剩下一點八公里了??！

    “早知道應該多加兩條纜繩的?！彪m然有些馬后炮，可是元俊宰卻是真心這樣想的。

    晚上，安泰熙回到空無一人的公寓之中，在廚房里悶悶地做晚飯，今天元俊宰不在，他做飯便也相對簡單，往鍋中的熱水里丟了一包辛拉面，又加了兩根青菜和一枚雞蛋，將鍋蓋蓋在上面稍稍燜了一下，打開來之后紅通通的湯汁熱氣騰騰，端在桌子上是滿滿的一大碗，倒是讓人也有了食欲。

    吃過飯后，因為只有一只面碗，安泰熙就不想用洗碗機，他將碗筷拿到水槽處，擰開龍頭在嘩啦啦的流水下面用手洗著碗，并不是他很喜歡洗碗，只是房間里此時只有自己一個人，實在是太安靜了，元俊宰不在，他的心里就有些發空。安泰熙感覺到自己實在太依賴元俊宰了，雖然從前無論是在國情院的禁閉室，還是軍事監獄的牢房之中，他都是一個人待在那個小房間，當時也沒有覺得有什么孤單寂寞，畢竟那個時候他最怕的就是房門打開，有人進來叫自己出去提審，讓自己靜靜地一個人待著反而是一種慶幸，可是如今不同了，他很想見到元俊宰，并不是一定要發生性關系，甚至不一定安慰撫摸，只要這個人在自己身邊，只要能看著他，安泰熙就覺得心中不再寒冷。

    安泰熙擦凈了碗，放在柜櫥里，輕輕嘆了一口氣，在這樣孤獨寂寞的時候，還是用其她一些事情轉移注意力吧，于是他就來到電腦前。

    六月二十五號下午六點二十分的時候，沉在海底三十三米深的“玉高級”終于破水而出，被艦艇一路拖曳到東海海軍基地，元俊宰和樸在宇已經事先匆匆吃過了一點東西，這時候就與同事們一起小心翼翼地進入打開的潛艇。

    潛艇中彌漫著一種不祥的安靜，元俊宰用手電上下左右仔細照著，只見狹窄的地板上滿是鮮血，一些血液甚至還崩到了墻壁上，地面上橫七豎八躺滿了尸體。元俊宰收起了手里的槍，數了一下數目，一二三四五六七，一共有九名朝鮮軍事人員斃命于此，他粗略地檢驗了一下尸體，這九個人之中，其中五人被AK型自動沖鋒槍擊斃，另外四具尸體的頭部是被手槍擊穿的。

    元俊宰立刻就想到兩年前江陵山間那整整齊齊的十一具尸體。

    其她工作人員將尸體逐一抬出潛艇，元俊宰與樸在宇又查看了一下潛艇中的裝備，只見有兩支RPG7型火箭筒、兩挺機關槍，還有一部分手榴彈、自動沖鋒槍、手槍、TNT炸彈，除此之外這支行動小隊還配備了TR型發報機和照相機，可惜照相機里的膠片已經毀掉了，但可想而知這些北韓軍人一定是來南韓海域偵察軍事情報。

    元俊宰與同事們整整工作了一個晚上，到了第二天早上六點的時候，終于將一份初步調查報告呈交了上去。

    樸在宇摘下白色的橡膠手套，看了元俊宰一眼，說：“國防部很快就要發表聲明了吧？”

    元俊宰點點頭：“我現在只慶幸他所執行的不是這一次的任務?！?/br>
    樸在宇的眼神也微微變暗了一下，轉瞬間又恢復了常態，笑了一下說道：“少校說我們今天下班后可以回家休息，畢竟大家連續工作這么多天，如今已經有了結果出來，也該放松一下?！?/br>
    元俊宰的表情也放松了下來：“是的，而且明天還是周末?！币呀浾恢艿臅r間沒有見到泰熙，雖然中間也打過電話，然而終究還是想念。這一周的時間泰熙也很難熬吧？今天晚上一定要好好安慰他，雖然有一些累，不過多喝一點咖啡還是可以的吧？不管怎樣，自己也是很渴求泰熙的身體，

    就在這時，忽然手機鈴聲響了起來，安泰熙一看電話號碼，心中就感到一陣不妙：“您好，李律師嗎？請問是不是泰熙發生了什么事情？……嗯，嗯，母親已經知道了是嗎？……好的，現在工作告一段落，我馬上就可以請假過去?！?/br>
    樸在宇的眼皮微微一跳：“泰熙怎么了？”

    元俊宰臉色有些焦慮地說：“他被指控間諜罪，已經收押在警視廳?！?/br>
    “這是不可能的?！睒阍谟蠲摽诙?。

    他說出這句話不僅僅是擔心安泰熙，也是因為他相信元俊宰的能力，安泰熙可以說是被元俊宰近身關照的，以元俊宰的精明，安泰熙不要說是要做間諜，哪怕是離家出走都不容易，他怎么可能給安泰熙犯下如此大罪的機會？

    “他能做出什么你不知道的事情呢？”

    元俊宰苦笑了一下：“據說是遠程網絡攻擊?！?/br>
    樸在宇張了兩下嘴，最后只說出一句：“人才??！”

    “在宇，我要向少校請一下假，趕緊回去處理這件事，束草潛艇的其她工作麻煩你先頂一下，這件事料理好，我就立刻回來?！?/br>
    樸在宇點頭道：“盡管放心吧，盡快過去看能否先將人保釋出來，這種網絡案件畢竟不是直接攻擊，而且要定罪也不容易的?！?/br>
    元俊宰事實上也是這樣的打算，十幾分鐘后他就坐在了閔哲浩的辦公桌前，低聲講了安泰熙的事情。

    閔哲浩其實已經接到了警視廳的通知，此時看著自己的心腹愛將，他一時也不知應該是一個什么樣的表情，國情院建立以來這么多年，沒有哪個情報官做出如此巨大的自我犧牲，用自己的后半生來貼身監守從前的犯人，從此就與其她的浪漫故事絕緣，然而卻偏偏出了這樣的事情，元俊宰乃是國情院最精干的情報官之一，沒想到付出了這樣多的心力，卻栽倒在這件事情上，如果安泰熙最后定罪，他作為國情院的代表也難辭其咎。

    不過誰又能想到安泰熙居然能犯下這樣的事情來？一個朝鮮下級軍官，從前連電腦都沒有摸過幾次的，即使在南韓有了自由接觸電腦的機會，最值得擔心的也不過是看黃色錄像，或者是陷入網絡詐騙，可是安泰熙怎么就成為黑客呢？

    于是閔哲浩將手一揮，很大方地說：“你盡管去吧，這件事一定要處理好，這可事關我們國情院的顏面??！安泰熙這個家伙，我當初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一定會給人找麻煩的，果然是很耗費人的心血啊?！?/br>
    “是，長官，我一定會盡力而為的?！?/br>
    元俊宰從國情院的大門走了出來，抬頭看了看天空，今日的天氣雖然很晴朗，然而他的心頭卻是沉甸甸的，如果安泰熙真的攻擊了機密網站，以他的背景，情況是極其嚴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