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雙星

    早飯之后，兩個人各自上班。

    廣泰會社里，主管給大家介紹新人：“各位，這位是安泰熙，從今天開始在我們業務部工作，娜拉，這個新人交給你來帶，有什么事盡管讓他做吧，哦對了，他的日語很不錯的?！?/br>
    一個三十歲左右、妝容精致的女子笑著點頭道：“知道了，主管，放心好了?！?/br>
    旁邊一個男人拍著她的肩膀，樂呵呵地說：“太好了娜拉，又有小弟可以使用了?！?/br>
    這邊主管轉頭對安泰熙說：“泰熙，娜拉拉單做業績很厲害的，是我們這里的王牌業務員，你要好好和她學習啊?！?/br>
    “是，主管?！?/br>
    “來來來泰熙，先幫我把這份資料復印一下，復印機在那里，我帶你過去?！?/br>
    秋娜拉交給安泰熙一疊厚厚的資料，帶著他向辦公室的一角走去，那里放置著一臺高大的機器，那個就叫做復印機。雖然之前考慮到可能會調到辦公室工作，自己曾經在網上搜尋過辦公設備的使用方式，然而畢竟是第一次接觸實物，因此心中有一些忐忑。

    好在秋娜拉是一個很細心的人，只見她干凈利落地揭開復印機的蓋子，將文件放置在里面，然后蓋上蓋子，又拉開下面的一個抽屜，將自己帶來的幾十張A4白紙放了進去，推上抽屜按了一下“??”的開關，機器響了一聲，一張復印件從下面慢慢地吐了出來，一個完整的復印過程就展示完畢。

    秋娜拉叮囑道：“要注意節約用紙哦，我們會社每個月給大家配發的辦公用紙都是有定量的，超出的部分就要自己買，所以哪怕是印壞的紙也不要丟掉，用來做二次紙，還可以印一些不太重要的文件?！?/br>
    “是，我會小心的，前輩?！?/br>
    秋娜拉笑道：“不用這么客氣的，叫我娜拉姐就可以了?！?/br>
    安泰熙也笑了：“娜拉姐，認識你真高興?！?/br>
    因為是第一次使用復印機，因此安泰熙格外小心翼翼，好在總算沒有出什么差錯，十幾分鐘之后，他帶著原件和復印件走向秋娜拉的辦公桌。

    雖然已經從戰場上脫離這么久，然而安泰熙的特種兵素質并沒有退化太多，路上他忽然感到有一道涼涼的，還帶著一種濕漉漉味道的視線投注在自己身上，讓人非常的不舒服，安泰熙迅速回過頭來，只見一個臉孔略長，皮膚白皙的二十四五歲男子正偏著頭看向自己，那人的相貌其實也是很清秀的，尤其是眼睛又細又長，然而卻不知為什么沒有元俊宰的明媚，而是帶了一點森森然的氣息。

    見安泰熙察覺了自己的目光，那個男子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繼續盯著電腦屏幕，然而安泰熙卻看清了他胸前的名牌：申基范；再一看他的桌面上：放了幾本厚厚的日文書。

    國情院里，元俊宰找到了日本組的徐藝彩，笑著說：“藝彩，有一首日文歌，你能幫我查到是什么名字，哪個年代出品嗎？”

    徐藝彩點頭道：“沒問題，歌詞給我?！?/br>
    元俊宰說：“你知道我不是很懂日文的，有曲調可以嗎？哦不過歌詞里有‘よかぜ’這個詞，不知是什么?！?/br>
    “哦是夜風啊，你把調子哼一下我聽聽?！?/br>
    徐藝彩一邊說，一邊打開電腦音樂庫。

    元俊宰輕聲哼著記憶中的曲調，徐藝彩在樂庫里面快速搜尋著，不多時一道音樂就從揚聲器中傳了出來，果然與元俊宰哼唱的調子是一樣的。

    “中島美雪，‘夜風中’，一九七六年。話說俊宰啊，我今天才知道原來你是一個這么懷舊的人呢?！毙焖嚥士┛┬χf。

    元俊宰一笑：“雖然確實很好聽，不過更重要的意義是，這或許可以幫助印證我們之前的一個猜測?！?/br>
    “哦？什么猜測？”

    “現在還沒有切實的證據?！?/br>
    時間轉眼過去兩個月，七月十三號周日這一天，元俊宰和安泰熙難得地出門游玩，雖然已經住在一起這么久，可是他們兩個平時很少出去玩兒，畢竟工作都非常忙，尤其是安泰熙還要抓緊時間惡補許多東西，所以休息日除了回母親那邊，其她時間大部分都待在家里。

    從公寓樓里出來，正看到社區花園里幾位阿媽妮和阿巴基正在熱熱鬧鬧的說話：

    “現在的年輕人啊，真的是不像話，干一點活兒就要叫苦叫累，把休假看得比什么都重，而且還這個看不慣，那個不順眼的，真的是毛病多多啊?！?/br>
    “就是啊，對于長輩雖然還不敢公然頂撞，然而你和她們說話的時候，就感覺自己的詞句仿佛都化成了風，輕輕地從她們的耳邊飄過，之后簡直一點痕跡都沒有，哪像我們當年，對長輩的訓導以那樣鄭重的態度去接受啊?！?/br>
    “是嘛是嘛，現在的孩子們，她們腦子里想的是什么，完全搞不清楚啊，而且也不愿意陪老人家聊聊天，不過在我們那棟樓里，還是有好孩子的，比如泰熙，就是個很好的年輕人，不但吃苦耐勞，又非常有耐心，對老年人非常尊重，每次見面都能很有興趣地聽我說話，簡直就像我們那個時代的人一樣啊。哦你們看，就是他，泰熙啊，快來快來，讓阿媽妮看看你，幾天不見真的是很想你呢?！?/br>
    元俊宰眼看著安泰熙被阿嬤韓真姬叫到身邊，拉住他的手笑瞇瞇地端詳著，還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臉：“你們看，就是這個孩子，笑起來很靦腆的，多么可愛啊，一看到這孩子，我就覺得特別親切，那一次停電的時候，還送我上樓，簡直好像自己的親孫子一樣?！?/br>
    周圍的老人們也都一臉慈祥，疼愛地說：“真的是個好孩子呢?！?/br>
    元俊宰在一旁看著，突然覺得這一幕簡直好像電視里的情景喜劇一樣，作為一個相貌俊俏、笑容甜美的人，元俊宰從小到大也是備受長輩喜愛的，每當坐在親人長輩之中的時候，自己就擔當著讓阿媽妮阿巴基心情愉悅的重任，用貼心有趣的話語和燦爛俊美的笑容讓氣氛好像過年一樣，雖然有的時候，他感覺自己好像一只貓，不過能以這樣的方式奉養長輩，也算是自己表達了自己的愛與尊重，如今這個責任則落到安泰熙身上了。

    這時韓真姬阿嬤轉過頭來，對站在自己身邊的一個十八九歲的男孩子說道：“永旭啊，你有空的時候倒是很應該和泰熙多說說話，多么穩重的一個人啊，從不聽他抱怨什么，對一切都很感恩接受的態度，少與你那些奇奇怪怪的朋友湊在一起?，F在的年輕人啊，哪里吃過我們當年的那些苦？完全不了解現在的生活是多么的難得??！”

    元俊宰頓時同情地看著安泰熙，阿媽妮的言辭真給他拉仇恨。

    安泰熙也立刻感到不妙，果然永旭看向他的眼神已經有些憤憤然了，雖然大家都知道這件事不能夠怪罪安泰熙，不過參照物總是令人生厭的，這種“別人家的孩子”理論，殺傷力是非常大的。

    因此安泰熙連忙笑著說道：“永旭讀書是很用功的，我在學校里沒有讀很多的書，想一想就很慚愧呢?！彪m然客觀條件是學校圖書館里的書大部分都是宣傳材料，金日成和金正日的著作擺放得尤為醒目，然而最后造成的后果就是，在課本之外，自己確實沒有讀過多少書，從這一方面來講，自己確實是不如永旭的，甚至可能比不上南韓的許多中學生。

    陪著老人們說了一會兒話，安泰熙和元俊宰終于走了出去，關上車門之后，元俊宰手搭在方向盤上笑著問：“當模范青年的感覺怎么樣？”

    安泰熙哭笑不得地說：“太沉重了?！?/br>
    仁寺洞是漢城很著名的一條商業街，正如元承鉉所說的，這個地方在朝鮮時代是官府和兩班宅邸密集的地方，可以說是上流社會的核心，然而當日本人占領了朝鮮半島，時局巨變之下，朝鮮舊的統治體系破滅，兩班也沒落了，在收入來源銳減的情況下，懷抱著對于破產的憂慮，將家中累世積攢的物品拿出來典當出賣，于是仁寺洞的古董店便多了起來，到了今天，這里已經成為文化產業街，非常富有文藝情調，即使是安泰熙這樣一個對于藝術品不是很感興趣的人，到了這樣一條街上，也覺得很有趣味。

    那些店鋪里的瓷器、漆器和各種精巧的小物件，對于安泰熙來講雖然絕不能說是司空見慣，畢竟他從前在北韓很少看到這些，但是從情感上來講畢竟有一種親切感，看著柜臺里琳瑯滿目的東西，安泰熙忽然理解了消費主義，做工精湛的物品確實能夠帶給人一種滿足感。

    韓國風情也吸引了許多外國人，在這條街上不時就能看到金發碧眼的西方人，也有日本人和中國人，亞洲鄰國的游客倒也罷了，畢竟相貌上的差別不會太過明顯，然而白人走在這里，簡直就像燈塔一樣晃眼。從前在北韓的時候，安泰熙從來沒有想過什么地方會有這么多外國人，而且大家的神態居然都非常自然，不需要彼此戒備的樣子，可能是因為在這里，面對外國人不是肩負著政治任務，因此就可以很放松吧。

    仁寺洞的中心是中央大街，四周散布著許多小巷，好像蛛網一樣，安泰熙不由得猜想，是否在朝鮮王朝時代，這里就是這樣的格局？兩班們坐著轎子或者乘馬從巷子中的宅院里走出來，然后沿著寬闊的街道去向王宮或者官府？

    雖然是漢城很出名的地標街道，然而或許是因為主要是文化產業吧，比起其她出名的購物街，仁寺洞顯得比較安靜，街上的人當然是沒有間斷的，還有一些人穿著韓國傳統服裝，非常有民族風情，然而這里卻顯得并不喧鬧，也沒有那種急匆匆的感覺，雖然店鋪一間挨一間，有一些甚至將貨架擺在了緊鄰門口的位置，然而那滿目的物品卻并不讓人產生選擇困難的焦躁，只是這樣慢慢地走著，看著。

    不知為什么，這時候安泰熙忽然想到了故鄉的朝僑朋友和自己講過的那個寓言故事：有一批囚徒，世代居住在一個昏暗的洞xue之中，洞xue有條長長的通道通向外面，人們的脖子和腳被鎖住不能環顧，只能面向洞壁。他們身后有一堆火在燃燒，火和囚徒之間有一些人拿著器物走動，火光將這些活動的影像投在囚徒前面的洞壁上。囚徒不能回頭，不知道影像的原因，以為這些影子就是真實，她們就給這些影像取了各種不同的名字，而且居然還習慣了這種生活。終于有一天，一個囚徒偶然掙脫枷鎖回頭看火時，發現以前所見是影像而非實物。

    當時自己覺得這個寓言很意味深長，但一時卻又不明白到底講的是什么，追問朋友這到底是什么意思，朋友笑了笑，沒有再說話，很快轉變了話題，然而如今安泰熙似乎朦朦朧朧明白了一些。

    這時元俊宰笑著問：“泰熙，那個人有什么特別嗎？”

    安泰熙將目光從一個正在看折扇的亞洲男人身上收了回來，笑道：“我在想他到底是哪里人，韓國人、日本人還是中國人？”

    元俊宰瞇起眼睛觀察了一下，說道：“可能是日本人?！?/br>
    “為什么？你是怎樣判斷出來的？”

    “因為有幾句話流傳：韓國男生化妝，日本男生修眉，中國男生不洗頭；韓國男生裝酷，日本男生禮貌，中國男生猥瑣?！?/br>
    “啊……這樣說會不會讓人感覺到……是歧視了？”安泰熙看著那面孔干凈的男孩子不斷鞠躬的樣子，說道。

    元俊宰聳聳肩：“她們留學生的圈子里自己傳的?！币虼诉@樣子就算是政治正確吧？

    兩個人正在走著，忽然從后面追上來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對著元俊宰露出一口牙齒，很燦爛地笑著說：“嘿，年輕人，我是DM Factory的星探，我們會社你一定聽說過吧？許多當紅的藝人都是我們公司旗下的，比如**，***，和***，我已經觀察了你好一陣了……”

    元俊宰禮貌地點頭道：“是的，您跟蹤我們有十幾分鐘了?！?/br>
    “哦呵呵呵呵，很敏銳啊小伙子。是這樣的，你的五官非常精致，這樣狹長的鳳眼非常的有魅力，上了妝在鏡頭下簡直能夠放電，非常適合古裝的，無論是王族大君還是妖嬈的男子，都很容易打動人，給人的印象會非常深的，我敢保證只要和我們公司簽約，你一定很快就會星光閃耀的，這對于年輕人來講是一條多么光輝的道路??！如今工廠公司里面的工作也是很辛苦的，剛剛畢業的新人要熬很久才能夠做到一個小小的中層，到那個時候只怕已經三十幾歲了，人生之中最好的年華就消磨在那些枯燥乏味的工作中，讓人失去了年輕時代的光彩，如同寶石生了銹一樣……”

    元俊宰做了個手勢請他暫停：“請允許我來更正一下，氧化銹蝕一般發生在金屬表面，非金屬的無機礦石很少有這種情況?！?/br>
    星探楞了一下，呵呵又笑道：“看來是讀書很好的樣子啊，這樣就更好了，演上流社會的角色，氣質容易發散出來，演戲也需要文化水平的……”

    他正在喋喋不休地說，忽然身旁有一個很清澈的聲音說道：“俊宰，陪貓頭鷹出來逛街??？”

    安泰熙轉頭一看，竟然是分別已久的樸在宇，樸少尉的這張面孔給他的印象也是很深刻的，漂亮的冰塊兒讓人想忘記也難，更何況他還曾經去監獄里看望過自己，讓人感覺冰雕也是有溫度的。不過自從二月下旬見過一面，安泰熙已經有將近半年的時間沒有再見過樸在宇，畢竟他們完全是兩個圈子里的人，一個神秘危險，一個平淡安寧，因此此時再見到這位樸少尉，心情與國安局和軍事監獄里都很不一樣，竟有一種滄海桑田的感覺。

    因此安泰熙立刻就有些激動地叫了一聲：“樸少尉，很久不見了?！?/br>
    星探一聽他叫這個新出現的美貌男人為“少尉”，眼珠兒一轉馬上就理清了思路：“原來是樸少尉啊，如今還在軍隊中服役嗎？這樣子可太好了，兩年的兵役期也是很容易過去的，然后就可以專心投入演藝行業，不用擔心正在如日中天的時候要在軍隊里冷凍兩年。當然為國服役是很光榮的啦，然而對于藝人來講，那就是另一種意義的雪藏，兩年淡出公眾視線，要多么執著的粉絲才能仍然記得這個人呢？樸少尉，你的相貌也是非常好的，演那種高傲淡漠的貴族公子是最好不過的了，你們兩位是朋友吧？簡直堪稱雙璧啊，當然這一位年輕人也是很不錯的，如果你有興趣，我們也可以給你安排一個角色，就在戰爭片里演士兵好了……”

    安泰熙：然后很快領便當是吧？

    “唉唉，你們不要走啊，這是很難得的機會呢，每天都有許多女孩子男孩子來到我們會社，只為了一個將照片留下來的機會，現在我主動邀請你們加入，為什么這樣不珍惜呢？……”

    三個人從星探的糾纏之中好不容易脫身而出，這個時候已經到了中午，該是商量著去哪里吃飯的時間了，樸在宇提議道：“我知道有一個地方，叫做‘那家’的，海鮮飯很不錯，我們去那里吧，泰熙應該也不再是只喜歡吃醬湯拉面的吧？”

    安泰熙臉上頓時一紅：“俊宰會帶我去吃沒吃過的新鮮食物?！?/br>
    元俊宰笑了一下：“那么我們就去那里吧。

    ?????的海鮮餅很不錯，章魚石鍋拌飯也非常鮮美，三個人還點了一份海鮮火鍋，吃得非常飽，元俊宰含笑看著安泰熙給樸在宇夾菜，看來再次見到樸在宇，安泰熙也十分高興啊。

    午飯之后，樸在宇道別離開了，繼續自己的路程，元俊宰和安泰熙則在街上慢慢走著，一邊看景致，一邊消化食物，這個時候安泰熙才忽然想到之前樸在宇對自己的稱呼：“俊宰，為什么樸少尉要叫我貓頭鷹？”是因為在叢林中的偽裝能力強嗎？

    元俊宰笑了笑，道：“可能是覺得你很有趣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