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軟化
第八章 軟化 這一天晚上,安光素回到監房,吃過晚飯后,他就坐在那里呆呆出神,今天除了例行的提審,下午的時候韓國情報人員還帶他去了停尸房,讓他辨認尸體。 冰冷的停尸間存放了二十二具尸體,拉開抽屜,里面露出的都是安光素十分熟悉的臉,比如潛艇機械師、舵手,還有一個很令他震動的人,就是海軍部主任金東源上校,這次行動中級別最高的軍官。 閔哲浩少校向他介紹情況:“這就是山頂十一個自殺身亡的朝鮮軍人之一,現場之中他躺在那十個人對面,手槍還放在槍套里,所以不太可能是他射殺了其他人,你對于這件事的推測是怎樣的呢?” 當時自己的大腦仿佛停滯了一樣,如同里面灌滿了水泥砂漿,過了好一會兒才吃力地說:“我不知道,可能是一名或多名特種部隊人員槍殺了這些同伴,也有可能是其中一名人員射殺了同志后再自殺?!?/br> “他們為什么這么做呢?” 安光素的手指緊緊抓住自己的褲子,輕輕搖頭說道:“不知他們當時是怎樣商量的,或許因為他們不夠強壯,可能會被俘,所以提前處置。我們一直都被告知,在作戰中一旦處境不利,為了避免被俘必須自殺?!?/br> 閔哲浩點點頭,為了恪守紀律而甘愿任憑戰友射殺自己,這樣的精神真的是十分可怕了。 元俊宰也看著安光素,幸好這個人沒有機會走上那樣一條絕路。 將近八點的時候,房門打開了,元俊宰走了進來,手里還拿著一杯白色的液體。 元俊宰將杯子遞給安光素,說:“喝一杯牛奶吧,可以補鈣的,而且也有助于睡眠?!?/br> 安光素接了過來,觸手十分溫暖,是熱牛奶,他說了一聲“謝謝”,然后慢慢地將牛奶喝掉。 元俊宰一邊看著他喝牛奶,一邊說道:“如果小腿還是不舒服的話,記得按摩一下肌rou,也可以做一下熱敷,洗手間的龍頭有熱水?!?/br> 安光素抬起頭看了他一眼,說:“我剛剛洗了澡,覺得好多了?!?/br> 元俊宰點點頭,安光素是特級犯人,這么多年來韓朝之間的軍事對抗雖然一直在持續,然而因為雙方的力量對比相差越來越懸殊,為了應對將來可能的非對稱性戰爭,朝鮮采取這種不計犧牲的自殺式戰略方式似乎就成了必然,軍隊之中強化的也是這樣的思想,從以往的案例來看,朝鮮特工人員在任務失敗后確實很少投降,大都選擇自殺或戰死,因此安光素直到現在仍然活著,就是一件非常罕見的事情,元俊宰有時候就覺得對于他的能夠保全性命這件事,自己比安光素還要感到慶幸,這也是一種比較離奇的情況。 因為韓國方面能夠捕獲的朝鮮俘虜不多,所以安光素所住的監房自然是戒備等級最高的,不但是外部無法攻擊劫獄,犯人從內部也幾乎不可能越獄,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嚴密的監控,單是臥室之內的攝像頭就有兩個,洗手間里還有一個,戰俘在這里毫無任何隱私,即使是如廁洗澡都在情報人員的密切監視之下,自己方才確實清清楚楚地看到安光素脫光衣服,站在蓮蓬頭下面用毛巾擦洗自己的身體。 作為特種軍官,安光素曾經接受過嚴格的訓練,所以身材非常好,沒有贅rou,雖然有些偏瘦,然而并不是那種干枯型,尤其是被俘之后的這段時間,雖然因為情緒的原因,進食經常不規律,然而畢竟營養供給比從前要充足,萬不得已還可以打營養針,因此安光素雖然一直處于不安的狀態之中,身體倒是沒有怎樣消瘦,而且連續一個月的時間待在室內,不用面對深秋戶外干燥的冷風,他的皮膚還變得細膩了一些。 七點鐘多一點的時候,安光素將全身都用熱水沖淋了一遍,然后用小方巾擦干臉上和身上的水,當他換上干凈衣服的時候,明顯可以看出原本緊繃的表情放松了許多,好像一個普通人的樣子,然而當他回到臥室之內,過了一會兒情緒便又低落了下來,溫熱的洗澡水帶來的短暫松弛很快消失殆盡,沉重的憂慮又壓在心頭,讓這個人重新變得抑郁沮喪。 不知安光素是否發現了監房內的攝像頭,然而無論他發現與否,此時安光素最重要的事情都不是隱私保護權。 安光素喝完了牛奶,再次向元俊宰道謝,元俊宰微微一笑,說:“放松一點,好好休息?!比缓缶湍弥幼吡顺鋈?。 元俊宰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準備下班了,臨走之前他又去監控室看了一下,夜班人員手拄著下巴,正認真地盯著屏幕。 元俊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著說:“容和,今天晚上都拜托你了!” 崔容和轉過頭來一笑,道:“放心吧中尉,方才你給他送了一杯牛奶,他現在的狀況穩定了一點,真的是一個很需要人關心的家伙呢?!?/br> 元俊宰笑了笑,說:“漫天風雪之中格外渴望暖爐吧?!?/br> 就在這時,傳聲器里忽然傳來一陣歌聲,聲音非常低,崔容和連忙將音量調整到最大,只聽安光素唱道: “白頭山山林巍峨像他偉岸的氣魄 廣闊無垠的大海像他寬廣的胸懷 主體樂園加強建設 太陽民族哺育我們 絕世的愛國者金正日將軍 他永遠輝煌的名字 紅旗高高的飄揚染紅了整個江山 加強隊伍的武裝您平定整個天下 社會主義強盛大國 顯耀出了每個步伐 鋼鐵的司令官金正日將軍 他永遠輝煌的領導 您那偉大的博愛成為人民的贊頌 您那不朽的業績補足了世界各地 三千里的無窮朝鮮 永遠高高擁護著您 百勝的向導者金正日將軍 他永遠輝煌的業績” 元俊宰與崔容和對視了一眼,頓時都是一臉無可奈何的表情,不過這個人的聲音低回婉轉,唱起歌來倒是十分動聽。 審訊又持續了半個月,從戰俘的嘴里陸陸續續撬出來一些北韓的軍事、社會情報,朝鮮的饑荒確實已經很嚴重了,即使是軍隊,有一些部隊也需要自己耕種,以解決糧食不足的問題,特種部隊雖然暫時還不必這樣做,然而補給也出現了短缺的情況,時常就會感到物資不足。 或許是因為最重要的事情已經說了出來,因此在擠壓后面的橙汁時,安光素就顯得沒有那么惶然,負罪感也不像之前那樣強烈,訊問之余,元俊宰最注意的就是讓他好好吃飯,有的時候還會陪他一起吃,盡力不讓他感到孤獨,因此安光素的情緒便漸漸平穩了下來,臉色也比從前好了一些。 這一天吃過午飯后,元俊宰笑著問:“你真的從來不抽煙嗎?二十五年來從沒有抽過?” 安光素笑了一下:“倒也沒有那么絕對,讀高中的時候因為好奇,所以和同學一起躲在教學樓后面抽過兩支的,不過當時也沒覺得有什么意思,所以之后再也沒有抽過,更何況……” 更何況朝鮮的工資極低,因為基本生活物品都是實行配給制,比如住房、衣服、食物,當然還有免費的教育和醫療,朝鮮確實是行了全民免費醫療,雖然隨著經濟衰退程度的加劇,醫療保障已經名存實亡,然而畢竟有過這樣的理想。而既然生活用品已經實行供給制,商品交換行為被壓縮到極低的程度,因此每個月的工資往往只具備象征意義,好像家長給的零花錢一樣,即使是中尉,工資也是非常少的,如果用來買香煙的話當然也是足夠的,不過假如煙癮比較重的人,除了香煙就買不了什么其她物品了。 元俊宰一笑,說:“不抽煙其實倒也是一件好事,對健康有利,我其實基本上也是不抽煙的?!背藟毫Ρ容^大的時候,比如最近。 元俊宰觀察著安光素的臉,說道:“最近的睡眠怎么樣?” 安光素點點頭:“還好?!?/br> “那么就可以停止鎮定劑的服用了吧?” 安光素顯然對此也有顧慮,他猶豫了一會兒,終于說:“還是請再給我一段時間的藥吧?!?/br> 元俊宰笑了笑,說:“好的,不要著急,慢慢調整情緒?!?/br> 回到辦公室,樸在宇沖著他噗嗤一笑,說:“中尉,那家伙還真的很信任你啊,對你給他的藥深信不疑?!?/br> 元俊宰看著監控器上拿起一本書正在看著的安光素,說道:“這種時候哪怕是一點點善意,對于他來講都是非常寶貴的,他非常需要一個值得信賴的人?!本秃孟衲缢娜吮灸艿匕咽掷锬茏サ降娜魏螙|西都當做是浮木。 到了十一月五號的時候,江陵潛艇滲透事件終于畫上了句號,最后兩名滲透人員在韓朝軍事分界線以南約二十公里,江陵以北約一百公里的江原道仁杰附近被韓國陸軍追趕上,并在黃羅山進行了三次交火,這兩名朝鮮偵查人員發揮了強悍的戰斗力,一共槍殺了三名韓國士兵,并重傷十四人,在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之后,韓國軍人終于將這兩個人擊斃。如果是站在朝鮮方面的立場,這最后的兩個人可以說是很可惜的,只差二十公里就可以穿過分界線回歸祖國了,然而最終卻沒有踏上故鄉的土地,在逃亡成功的前夕倒在了南韓的大地上。 而之前一名單獨行動的潛艇人員則已經返回朝鮮,至此為止,二十六名北韓偵察人員,十一人自殺,十三人戰死,一人被俘,一人返回,幸存下來的只有兩個人,而韓國方面做出的損失統計是:十六人喪生(包括軍警和平民),二十七人受傷,因此而造成的經濟損失也十分沉重。 在南韓本土進行追捕行動,南韓是占有地理和人員絕對優勢的一方,雙方的軍事科技水平也完全不在一個層次上,然而僅僅是搜捕二十六名敵方滲透人員,中間卻一共用去四十九天的時間才完全肅清,堪稱舉國震動,以朝鮮那樣薄弱的國力,竟然能夠給南方富裕繁華的韓國造成如此大的驚恐不安與這樣慘痛的損失,或許可以證明破壞力量的發揮要比建設的力量更容易。 安光素當然也在囚室里聽到了這則消息,他當時的感覺就是:一切終于全部結束了,接下來就應該是對自己的審判了吧。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元俊宰來到了他的囚室,按慣例問候了兩句日常生活的情況,便拿出兩張紙來鋪展在他面前。 “很快就要秘密開庭了,是軍隊內部法庭,對你的審理不會公開進行,對外的宣傳也是二十五人陣亡,所以你可以不必再擔心家里的親人。這是一張空白投靠書,這里還有一份投靠書的模板,你可以作為參考,好好考慮一下自己是否要寫一份,以便有助于入籍韓國?!?/br> 安光素看著元俊宰的眼睛,他知道這位情報官有一件事沒有明確說出來,那就是寫了投靠書、表達懺悔之意后,對于法官從輕判決也有一定的影響,元俊宰并不是自己的律師,他能夠做到這樣的程度,已經很為自己的處境考慮,在元俊宰職權所能允許的范圍之內,盡力讓事情有利于自己,而且態度十分真誠,如果雙方的地位互換過來,安光素不能確定自己是否能夠做到這一點,畢竟對于朝鮮軍人來講,領袖才是生命中的一切。 安光素微微低下頭,輕聲說:“謝謝你,元中尉?!?/br> 元俊宰一笑,又遞過來兩張白紙:“不用客氣,這兩張紙給你打草稿用。雖然是投靠書,不過也要盡量用本真的語言來表達啊?!?/br> 安光素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元俊宰是在提醒自己不用過于討好,誠懇的態度是最重要的,檢察官和法官都是很精明的人,能夠分得清里面到底是有幾分真心。 他默默地點點頭,事實上對于這份投靠書,安光素本來也有自己的想法。 元俊宰見他沒有固執,對于投靠書并沒有表現出什么抵觸的情緒,心中便也輕松了一些,笑著說:“十二月十九號就要開庭,這段期間多與律師交流一下意見,我知道這位李恩英律師,她是一個十分能干的辯護人,職業素養深厚,而且很有使命感,她一定會為了你的權利盡到最大努力的,請放心相信她?!?/br> 聽他提到律師,安光素馬上想到了那位頭發半長及頸,妝容精致,然而眼神犀利的三十七八歲女律師,雖然只見過一次面,然而李恩英律師給了他深刻的印象,她那種對職業理想的追求精神讓他十分難忘,在對待律師這個工作上,李恩英有著一種忘我的熱情,那種干勁讓安光素感到,她似乎是誓為處于被裁判地位的人捍衛其作為人的正當權利,不會讓任何力量借助法律與國家的名義來侵害這個很可能是無辜的被控訴人,因此她的精神就帶有一種崇高的神圣感。 這種忘我與執著的精神,其實安光素并不陌生,在自己的祖國朝鮮,滿眼都是這樣的人,都是發誓要為將軍,為祖國不惜犧牲一切的人,不過兩者卻有一點什么地方不太一樣。 安光素臉上露出一點笑容,低聲說:“李律師是一個很好的人,你們都是很好的人?!?/br> 元俊宰的眼神深深地望著他,臉上帶著溫和的微笑,過了一會兒說道:“你先好好想一下該怎樣寫,我明天再來看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