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撬開的貝殼
第七章 撬開的貝殼 連續兩天的時間,戰俘都處于極度的沮喪之中,因為他情緒的激烈變化,審問暫時停止了,以免進一步刺激到他。 這一天本來是休息日,因為工作的特殊性質,元俊宰當然是不太可能像正常工薪族那樣一周休息兩天的,尤其是手上正有這樣一件大案的時期,因此他與樸在宇是輪換休息的,每周休息一天。 不過這一天中午的時候,他卻又出現在戰俘的監房里。 戰俘穿了一身棉布單衣,正抱著自己的膝蓋,赤著腳坐在床上,下頦搭在膝蓋上,不知在想著什么,毛毯則整齊地疊起放在床尾。聽到門聲響,他抬起頭向門口一看,出現的人竟然是元俊宰,而且手里還提著一個保溫桶。 元俊宰將金屬保溫桶放在桌子上,擰開蓋子,含笑道:“你這一陣的胃口都不是很好,所以我煮了醬湯來,里面加了牛rou和青口,你嘗一嘗吧?!?/br> 戰俘頓時微微一愣,他本來是很好奇為什么元俊宰在難得的休息日還要加班,然而現在一個更強烈的疑問卻浮現了出來,為什么元俊宰會燒大醬湯?在朝鮮的傳統里,烹調飲食一向是女人的事情,元俊宰雖然相貌非??∶?,甚至精致到略有些纖細,說起話來聲調也往往十分柔和輕快,然而戰俘卻絕不會把他看作是女性的。 這不僅僅是混淆生理性別的問題,而是因為即使是主體思想之下的朝鮮,號稱徹底革命,女性的地位仍然是很低的,比如她們雖然負責料理食物,然而吃飯的時候卻未必能夠嘗到自己做出的成品,不僅僅是因為物資匱乏的問題,這更是一種等級的標志,在朝鮮的傳統里,女子喝的茶就是要比男子的茶葉質量低一級。 沒有人愿意讓自己屬于劣勢者一方,而與劣勢者相聯系的許多事情,也都因此顯得可鄙起來。 看到囚犯疑惑的眼神,元俊宰一笑,說:“我家里mama和爸爸都會做飯,當天由誰烹調飯食,主要是看誰有時間,所以我也學會了燒菜煮湯,我的jiejie嗯……切rou的技術很不錯的,她是一名胸外科醫生?!?/br> 戰俘手里拿著勺子舀了一勺湯剛要喝,聽了最后一句話,臉上頓時露出一種不知該如何反應的表情,一想到一位外科醫生拿著鋒利的手術刀,用解剖尸體的手法來切rou片,雖然自己是一個經歷過真實作戰的人,然而那個場景讓戰俘也覺得脊背上的毛有點豎起來了。 元俊宰笑著說:“盡管放心吃吧,今天的rou不是她切的?!?/br> 戰俘臉上微微一紅,便將湯喝了下去。 元俊宰做的醬湯真的很好喝,辣椒醬那股香濃的甜辣味道滲透到湯汁里,連豆腐南瓜都浸透了滋味,青口和蘑菇很鮮,牛rou切得很細,這一碗熱醬湯里充滿了溫厚的滋潤力量,讓喝湯的人感到十分溫暖,仿佛這醇厚的醬湯居然有一種神奇的魔力,能夠將空虛的身體和心靈都填滿一樣,原本僵硬如同凍土一樣的靈魂也變得柔軟而有溫度。 戰俘這幾年來多是吃食堂的食物,參軍后吃的是軍隊食堂,被俘后則是先吃醫院食堂,然后又吃國情院的監獄食堂,其實他對于食物本來沒有太多的要求,只要能吃飽,多吃一點rou,就可以了,至于富有文藝情懷的人所講的“食物之中蘊含的烹調者的心意”,對于他來講一向是一件比較虛幻的事情,他重視的是食物本身,而不是那種極其抽象的所謂情感與愛,畢竟那都是看不到摸不著的東西,從這一點上來講,他或許是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 然而此時的這一份湯,卻讓他真的有了一種不一樣的感覺,這不是如同工廠機器造出的批量的毫無特色的東西,而是一個人很用心地專門為自己熬的,無論元俊宰煮湯的時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情,雙方的身份與職責又讓這一次的廚事包含著一種什么樣的因素,這一桶湯畢竟是特別的,自己在這一刻也不再是一個無人關注的人,在這樣孤立無助的處境之中,只要一點點溫暖,就可以讓自己的眼眶變得濕潤起來。 元俊宰見他本來一口一口喝得很香甜,卻忽然之間停住了動作,似乎又有什么事情糾纏在心里,便問道:“怎么,不好喝嗎?” 北韓軍人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重新低下了頭,看著保溫桶里棕黃色的湯,聲音有些哽咽地說:“真是很抱歉,為了我的事情,讓你連周末也無法好好休假?!?/br> 元俊宰很溫柔地笑了:“與工作沒有什么關系,即使公事已經結束,我也很想來看看你的?!?/br> 戰俘沒有再次抬起頭,他很怕自己的眼神會泄露內心的情緒,南韓的情報官實在非常厲害,這幾句話簡直讓自己不能不動搖,就算是一株百丈高的松樹,也會被他那無形而又犀利的撬棍掘松了根部,變得搖搖欲墜。 第二天周一的時候,審訊重新啟動,當戰俘被帶到偵訊室之后,他終于開始回答閔哲浩的問題。 “你叫什么名字?” “安光素?!?/br> “軍銜?” “中尉?!?/br> “軍人編號?” “1991448005023?!?/br> “出生時間?” “一九七一年四月十七號?!?/br> “入伍時間?” “一九九一年?!?/br> “隸屬部門,隊伍番號?” “人民武力部偵察局第二局,潛艇滲透部隊,448部隊,第五分隊,分隊內部軍人編號023?!?/br> 元俊宰和樸在宇手中拿著筆不住地記錄著。 “潛艇上一共有多少個人?” 安光素沉默了一下,一分鐘之后回答道:“二十六個人?!?/br> “到江陵沿海是負責什么任務?”這是一句誘導性的問話,閔哲浩發問的前提就是肯定潛艇人員是有明確的任務。 這一次安光素沉默的時間更長,足足有三分鐘沒有說話,頭也垂得非常低。他兩手撐住頭,整個上半身都蜷縮起來,顯然處于極度的矛盾之中,閔哲浩知道自己方才提出的是一個關鍵性問題,如果說個人信息不屬于機密,潛艇上的人數經過這么多天也已經不再是很需要嚴格保密的事情,講出來不算是嚴重的叛國,然而潛艇行動目的則是非常敏感的重要問題,如果安光素真實地回答出來,他就永遠無法得到朝鮮的諒解,當然事實上他被俘之后沒有立即成功自殺已經是背叛偉大領袖了。 閔哲浩聲音低沉磁性地說:“既然前面的問題已經回答,就將這件事也說一下吧?!?/br> 安光素抱著頭連連搖頭,他這個樣子連閔哲浩看了都有些頭痛,為什么總是這樣一波三折?這位安光素中尉實在不是一個干凈利落的人,作為特種軍官,性子里居然有一種多愁善感,缺少了軍人那種干脆果決,總是瞻前顧后猶猶豫豫,這樣的人其實也難以成為真正的亡命之徒,或者說是反社會力量,因為當她們違背樸素的人性價值觀念的時候,在這條路上走得越遠,內心的矛盾就越深,掙扎越激烈,然而這么多天以來他確實給負責人員帶來了許多麻煩。 樸在宇有些不耐煩地說:“已經到了這個時候,再保留又有什么用呢?這只是時間上的拖延,毫無意義?!边@些天以來,你的心理防線已經在一點一點后退,不如全部崩潰了吧。 元俊宰對他使了個眼色,放下筆走到安光素身邊,蹲在他面前,扳著他的下頦迫使他抬起頭來,凝視著他的雙眼,說道:“事實上我們都知道的,只是想聽你親口說出來?!?/br> 安光素急促地喘了幾口氣,終于仿佛放棄一切似的說道:“我們是來執行偵察任務的,為將來可能的大型戰爭做準備?!?/br> 元俊宰回過頭來,視線與閔哲浩碰在了一起,果然是這樣,事發之后韓朝雙方的說辭有很大不同,朝鮮方面當然不愿意承認這是一次偵察挑釁事件,這會讓她在國際上面臨毫無疑問的一致譴責,雖然這種事情各國都在做,不存在完全純凈無辜的國際政治,然而被人抓住把柄則是另一件事,因此朝鮮對外發言一直是宣稱,這艘“鯊魚”級潛艇只是在訓練過程中遇到動力故障而漂流至南方,而潛艇人員沒有辦法只好登上韓國領土,并威脅說韓國槍殺朝方人員可能導致武裝沖突,并且朝鮮方面事實上已經發動了暗殺報復。 韓國方面當然不會天真到相信對方的辯詞,總統金泳三認為,這是一次武裝挑釁,而不只是簡單重復過去間諜人員的滲透活動,金泳三宣稱,任何針對韓國的進一步挑釁都將可能會引發一場真正可能的戰爭。 元俊宰當然也不會相信朝鮮方面的辯解,如果真的只是訓練事故,那么上岸的朝方軍事人員就完全沒有必要拒絕收容,只要他們說明情況,就不會按照戰斗之中的戰敗投降來對待,而是會按照她國軍隊意外事故的處理條例來進行后續工作,通過正當手續將他們遣送回國,根本不至于演變成這樣不死不休的局面,朝方軍人這種激烈的對抗,只能說明他們本來就是在執行軍事任務。 只不過韓方并沒有確鑿的證據來證明這一點,雖然通過推理完全可以這樣判斷,可是這就好像法庭審判重視的是證據一樣,僅憑常識推理無法定罪,如今她們終于有了活生生的人證,這是非常重要的,可是…… “如果要你參加記者招待會……” 閔哲浩的話還沒有說完,安光素就猛然抬頭,驚恐地說道:“不,我不去!我不能去!一旦我這樣做了,我在朝鮮的親人全都會遭受清洗的!長官,懇請你不要這樣做!” 他散亂的眼神還瞟向元俊宰,似乎是在問,你曾經承諾過會宣布我已經死亡的,如今為什么要這樣逼迫我? 元俊宰:雖然我當時說的是“如果有必要可以考慮”,然而你現在的處境確實很令人同情。 眼見犯人的情緒馬上就要失控,閔哲浩伸出右手虛虛地往下一壓,安慰道:“不要這樣緊張,我只是詢問你的意見,如果你覺得困難,我們可以考慮采取其她的方式?!敝劣谠谟浾哒写龝献髯C可以作為獲得減刑的條件,這件事看來還是不說了吧。 元俊宰左手抓住安光素的手,右手在他胳臂上輕輕拍著,緩解他的情緒,口中也安撫道:“不要擔心,我們不會不顧及你的親人的,這件事情一定要征得你的同意?!?/br> 幾分鐘之后,安光素的情緒才漸漸緩和了一些,然而他仍然喃喃地說:“我不去,我不去,你們處死我吧?!?/br> 樸在宇將簽字筆在手指上轉了一圈,看來對于這個人來說,記者會比死亡還要可怕。 元俊宰很溫和地對他說:“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嚴重,這一次屬于國家軍事行為,你只是作為純粹的軍人服從命令,在法律判罰上不會有生命危險?!?/br> 雖然聽這位韓國中尉說自己不會面臨死刑,安光素的驚恐卻并沒有完全撫平,他眼神呆滯地看著元俊宰,嘴唇顫抖如同夢囈一般地說:“我不去,不去,不要讓我去?!?/br> 閔哲浩在訊問臺后面看著他,暗自搖了搖頭,說道:“俊宰,在宇,送他回去休息吧?!?/br> 囚室的金屬門被打開了,前面又是那小小的房間,元俊宰的手扶在安光素的肩膀上,將他輕輕向里面一推,說道:“進去好好放松一下吧?!?/br> 安光素腳步踉蹌地走進了牢房,眼神驚惶地打量著這一覽無余的地方,他已經在這里住了幾天,本來該是熟悉了的,然而此刻這里卻顯得那么陌生,那種原本因為熟悉感而鈍化了的不安也重新變得銳利起來,如同玻璃的鋒利碎片。 身后的門正在關閉,安光素忽然回過頭來,顫聲說道:“中尉,能再給我幾片鎮定劑嗎?” 元俊宰重新打開門,看著他那蒼白的臉,點點頭道:“我一會兒拿給你?!?/br> 這一天晚上,安光素躺下來很早,只是雖然服用了鎮定劑,卻也仍遲遲無法入睡,到半夜里更是驚醒了過來,縮起身子顫動了好一陣,將近十分鐘之后才重新恢復平靜。 第二天早上,元俊宰來到值班室,夜班監控人員將一段截出來的畫面播放給他看,只見光線昏暗的圖像上,可以明顯看出男人似乎是突然間從噩夢中驚醒,然后身體就開始抽搐。 夜班同事笑著說:“看來昨天的提審,受到的刺激很大啊?!?/br> 元俊宰湊近屏幕,發現似乎并不完全是噩夢的原因,安光素的手好像在下肢部位不住地動著,雖然聽不到呻吟聲也看不清表情,然而那狀態似乎是十分痛苦的,元俊宰的腦子一轉,便想到了一件事情。 上午九點多一點的時候,安光素又被帶了出來,繼續昨天的審訊,不過審訊之前元俊宰很關心地問道:“昨天晚上身體哪里不舒服嗎?” 安光素面色麻木地搖了搖頭,連頭都沒有抬,很明顯是敷衍。 “是腿部出了狀況嗎?” 安光素微微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終于說道:“腿抽筋?!?/br> 樸在宇:先是胃部痙攣,然后是腿部肌rou痙攣,其實這個人最嚴重的問題是大腦痙攣,眼看已經被折磨成這個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