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多崇山峻嶺，多蟲豸霧靄，自然多蠱毒巫醫，所以君莫問說嶺南多巫者，并沒有錯。

    但青玄問君莫問的一瞬間，他想的不是嶺南多巫者，而是嶺南，只是嶺南，話出了口，才回過神來，補救一般加了多巫者三個字。

    君莫問決定要去一趟嶺南。

    這樣說并不完全正確，或許說是回一趟嶺南更為貼切。因為在崔家破敗，陳家搭救，蒙師父教養的那段時間里，君莫問一直生活在嶺南多蟲豸霧靄的崇山里。

    “你想去？”至尊的那位坐在至尊的椅子里，從嘴里吐出慢悠悠的詢問。

    朝堂上，隔著高階珠簾，受著百官俯跪朝拜三呼萬歲，至尊的那位自然是天子威嚴高不可攀。此刻在書房，只有他和君莫問兩個人，隔得很近，君莫問甚至能看清那臉上的叢生皺紋和老人斑，再濃厚的檀香也掩不住遲暮的快踩進棺材的帝王散發出老人特有的腐朽氣味，卻令人覺得更威嚴了。

    君莫問望著那張將所有情緒都隱藏在皺紋和老人斑后面的臉，到了嘴邊的“為何用我”到底沒能問出口。正如君莫問自己對秦十三對覃襄所說的那樣，他老了，但不糊涂。

    君莫問俯身跪于地，大拜：“是?！?/br>
    至尊的那位似乎笑了，又似乎沒有，反正即便是笑，也不過是嘴角拉扯著滿面的皺紋形成更深的褶皺，幽深的黑眸自始至終都枯井般木然：“那便去吧?！?/br>
    君莫問再拜：“臣告退?！?/br>
    “莫問?！敝磷鸾兄獑柕拿?，如叫自己的子侄般態度溫文語氣和煦。

    君莫問不敢逾越，連忙回轉，謹守著為臣的本分，又是肩平身正可堪禮儀典范地一拜：“臣在?！?/br>
    “十三那孩子，我也說了他的母親，一個男孩子，養得那樣嬌氣，一點點的小事，便進宮來哭訴，”至尊的那位摸著膝蓋上明黃色的布料，似乎想到了什么，竟真的笑了，“不過我瞧著他哭得跟個小姑娘似的，實在是可憐，下一次，不要那樣戲弄他了?！?/br>
    至尊說得含蓄，君莫問也能聽出這是說秦十三向他的皇舅舅哭訴了，但君莫問實在是無法想象那位鎮西王世子抱著至尊的大腿哭得跟個小姑娘似的的畫面，禁不住渾身惡寒，慢一拍才反應過來：“世子殿下皇家貴胄，身份何其尊貴，臣絕不敢戲耍于他?！?/br>
    至尊卻擺擺手，仿佛那一句敲打當真不過是玩笑話，高高抬起，輕輕落下：“朕就是說說，你退下吧?！?/br>
    君莫問再一拱手：“臣告退?！?/br>
    走出書房，君莫問禁不住回頭去看，至尊的那位上了年紀，眼疾不能見強光，殿內不僅沒有點燭，還蒙了輕紗，大白天也是昏暗幽閉，空氣混濁滿是腐朽的老人氣，這一望去說不出的灰敗。

    “君大人請?！眱仁剃幦岬纳ひ魡净亓司獑柕纳裰?。

    君莫問拾級而下，殿外的清風一吹，才發覺脊背竟生了滿滿的冷汗。

    君莫問向至尊報了備，又備了行李套了馬車，安排妥京中一應的事物，這嶺南之行卻竟還是沒有成行。

    “是，按理，這是鴻臚寺的事，的確不該麻煩文事大人……”

    “既然知道不該麻煩我家大人，主簿大人為何還要登門？”

    鴻臚寺主簿遭青玄一陣搶白，本來就不甚好看的胖臉更是冷汗淋漓，巴巴地瞧著君莫問：“大人?！?/br>
    君莫問擺了擺手，青玄雖又瞪了鴻臚寺主簿一眼，引得那腦滿腸肥的從八品小官畏懼一縮，但到底是一躬身，靜默立于君莫問身后了。君莫問這才看向鴻臚寺主簿，慢條斯理地問：“主簿大人特意前來找本官，不知所為何事？”

    君莫問雖然擺著和善的樣子，鴻臚寺主簿卻不敢托大，他深知面前這看上去斯文有禮的年輕人，是今上手里最鋒利最嗜血的刀，聞言拱手：“此次灰鶴遣人來朝，鴻臚寺實在找不出得力的接待官，聽聞文事大人在邊關待過，對灰鶴習俗知之甚詳，下官斗膽，還請君大人擔任此次的接待官?！?/br>
    君莫問略一思索：“灰鶴敗軍之將，此次不過是前來歲貢，以示臣服之意，主簿大人何須如此慎重？”

    “君大人有所不知，”鴻臚寺主簿擦著額頭上的冷汗，那冷汗連連，幾乎要濕透了一張手絹，“聽聞此次前來歲貢的灰鶴使臣實在是十分了得，當時灰鶴老汗王身死，群王內斗，朝中大亂，他本來勢微，居然在短短數月便整合了部落稱王。這位新汗王雖來歲貢，其人卻一力主戰，下官實在是擔心他尋了由頭便要開戰，又壞了這邊關多少將士血流成河才換來的太平?！?/br>
    聞言，君莫問不禁要高看面前這鴻臚寺主簿一眼，不知道多少民脂民膏才養出這樣肥豬似的的體魄，倒像是個憂國憂民的好官：“主簿大人竟如此深謀遠慮，本官亦不能及?！?/br>
    接待灰鶴是個燙手的山芋，鴻臚寺主簿自知說得再是冠冕堂皇，也不過是明擺著想找個靠山當替罪羊。聽君莫問這樣說，哪里聽不出君莫問話里的暗諷，當下便跪在地上：“下官一家老少共計三十六口，死我一家，不過死三十六人，雖死猶榮。但若是兩國開戰，生靈涂炭，死的便不止下官一家，還請大人明鑒?！?/br>
    鴻臚寺主簿唱念做打俱佳，他要跪，君莫問便讓他跪著，也不叫他起來。鴻臚寺主簿跪著，也不知是累是怕，渾身更是汗如雨下，頃刻就濡濕了整件朝服，他生得體胖，本就多汗，汗腌著汗便生出酸臭來。

    君莫問似是見夠了鴻臚寺主簿的丑態，終于出聲：“主簿大人方才提到那新汗王，不知可是叫拓跋磊？”

    鴻臚寺主簿連連點頭：“正是，正是?！?/br>
    竟真是拓跋磊。

    “拓跋磊？”只是咀嚼著這三個字，君莫問便覺得舌尖磕破口腔，滿嘴的鐵銹腥咸。

    拓跋磊當時的境遇，說是凄慘絕不為過。丟了糧草，丟了良將，還丟了疆土，他若是回返灰鶴，群王第一個要開刀興師問罪的便是他。不想竟打敗眾多的兄弟汗王，整合部落，坐上了新汗王的寶座。

    而今，更是穩固了帝位，敢離開灰鶴，親自來朝歲貢。想來這位醉心中土文化的皇子，必然是用了合縱連橫的權術，又有雷霆萬頃的手段，這等氣魄手段，即便是君莫問也不得不有些佩服了。

    君莫問歪著頭：“好，本官便接下這差使了?！?/br>
    鴻臚寺主簿頓時顫著一身的肥rou，猶如拜活祖宗活菩薩一樣，連連跪拜那高居堂上的年輕高官：“謝大人，謝大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