棗紅色木料的茶海，表面上了一層賊亮的漆，泛著一股工業批量制成品的廉價感。不過反正也是隨便找的一個談事情的地方，沒人太在意這些，柯盛掏出幾張紅票子，揮手讓還想跟在旁邊做茶藝表演的小姑娘離開。那小姑娘又不用干活又拿了大把的服務費，自然相當識趣，看出兩位這是有話要談，立刻收拾東西走人，把清靜的包廂留給二人。

    “柯先生，您說自己是柯景睿的親叔叔，請問有什么憑證？”相比起柯盛的瀟灑隨意，陸行舟顯得嚴肅緊繃得多，像是優雅的貓突然變成了掠食性的豹子，隨時準備為了守護幼崽而戰斗。

    “暫時沒什么憑證，”柯盛一條手臂隨意地搭在沙發的靠背上，不太有所謂地說道，“時間太倉促，還沒拿到小家伙的血樣，沒辦法做基因測試，不過從目前調查得到的信息來看，柯景睿應該確實是我大哥的種沒有錯?！?/br>
    陸行舟看著桌子上的文件袋，沒有主動打開，而是皺著眉頭說道：“你說你是小睿的叔叔，那為什么是你出面？他的父親呢？”

    柯盛扯了扯嘴角，看不出是冷笑還是輕蔑，說道：“我離開京城的時候，我大哥還在ICU里面躺著，他老婆孩子偶爾會去看看，估計現在應該還沒斷氣，只是沒辦法親自來講兒子接回家了?！痹捓镌捦庹也坏饺魏螌τ诖蟾绲淖鹬?，就連基本的來自血緣的兄弟之情也沒有。

    陸行舟的眉頭從開始就沒舒展過，此刻剛要說話，卻被柯盛打斷了：“陸律師，我也不跟你繞彎子，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柯景睿是我柯家的孩子，我無論如何也要把他帶回去，我知道這些年你對他視如己出，花費的心血錢財都不少，感情的事情我沒法多做什么，但是可以從金錢方面加倍進行補償。陸律師在拒絕之前，不妨先仔細看看我這文件夾里面的調差結果，有些東西還真就挺有意思的?！?/br>
    文件袋里的內容不少，但是大多數都是照片的復印件，剩下的表格一部分是柯景睿這些年的詳細資料，除了最近的這幾年的，還包括自己認識他之前還跟著母親生活時候的履歷軌跡，內容涵蓋了生活的方方面面，甚至每年學校的體檢表都有。但是真正讓陸行舟的心沉入谷底的還是最后那兩頁和自己有關的內容，一目十行地掃過去，其中一行被重點標注出來的小字讓他的指甲深深陷進了手心的rou里。

    “雙性人，以前只是聽說過，但是還真是從來沒見過?！笨率⒌哪抗庹劜簧镶?，但是其中那抹興致勃勃還是讓陸行舟后脖頸的汗毛都要豎了起來，他上半身離開了沙發靠背，朝著陸行舟的方向靠近，有些興奮地問道：“柯景睿知道養大他的其實是個不男不女的怪物嗎？或者說陸律師事務所里面的同事們，尤其是男同事們知道自己身邊竟然有一個少見的極品嗎？”

    “柯先生，請自重?！标懶兄蹚娮詨合孪胍鹕黼x開的沖動，身體挺直，緊緊貼在靠背上，生硬地說道：“柯先生讓我看這個，是想要威脅我嗎？還是說如果我不同意讓柯景睿同你離開，就要把我的這個‘秘密’公之于眾？”

    “如果我確實是這個意思，陸律師要怎么辦？”柯盛說道。

    “如果檢測結果認定你確實和小睿有血緣關系，那么是否要跟你回去也應該由他自己決定。但是，”陸行舟緊握著拳頭，小心隱藏了多年的秘密突然被翻出來攤開在人前，再如何心志堅定也不由得不慌張一下，可是事關柯景睿，他還是搶座鎮定地說道：“但是，如果從我的意愿來說，我不希望小睿和你回去?！?/br>
    “哦？為什么？”柯盛有些奇怪，陸行舟身體的秘密一旦被公開，別說宏飛律所，估計這個城市他都待不下去了，可面對著這樣的威脅他卻還是不愿意放手柯景睿，實在讓他想不出原委。

    “小睿的親生父親是個徹頭徹尾不負責任的渣男，我原以為這是他個人的問題，但是從柯先生目前為止的舉動中，我發現我之前的想法錯了，你和你大哥大概從小受到的教育，都沒有告訴你們如何才算是尊重別人?！标懶兄垡菜闶腔沓鋈チ?，當律師的從來不畏懼與人爭辯，端看這個爭辯是否值得，此刻既然開了這個頭，后面的話便也順順當當地往下說了。

    “小睿的童年，不只是你這幾頁輕飄飄的調查結果，他是你大哥騙婚生下的孩子，當然了在這件事被拆穿之前，小睿和他母親過得應該還算不錯。但是當你大哥毫無負擔不管不顧地走人后，那位被他辜負的可憐女士在了解真相之后幾乎崩潰，小睿受到的影響也是相當大。而現在，你跟我說要讓他回到那么個想想就不怎么通人情的家庭里，恕我直言，我本人真的不覺得這是什么好事?！?/br>
    陸行舟的情緒有些激動，但是平復克制的速度也非?？焖?，畢竟這也算是基本功之一了。抬手看了看時間，陸行舟將文件袋朝著柯盛推回去，鄭重說道：“您找過來的事情，我會和小睿說的，到時候無論是您想做基因測試也好，把他帶回去也好，希望您好好斟酌一下態度親自和他說?？荚囻R上就要結束了，我要去接他回家，柯先生，再見?！?/br>
    說完該說的，陸行舟便利落地起身離開，剛剛搭上包廂門的扶手，忽然聽到背后傳來一聲輕笑，接著就是鼓掌的聲音：“你們兩個這沒名沒分的，陸律師倒是真的對柯景睿那小子不錯，真心實意地替他著想啊?！?/br>
    陸行舟腳步一頓，放在平日里他大概會吐槽一句對方語文成績不合格，用沒名沒分形容他和柯景睿的關系是怎么個意思？只不過現在，他的思考重心都在柯景睿身上，自然不會再理會這些細節，對方的態度瞬間來了個大轉彎，倒是立刻讓他領會到了什么，不由得轉身問道：“柯先生，您在試探我？”

    “沒錯，我想要順順當當帶走我侄子，自然就要他自己心甘情愿才好，不管是讓你主動放手還是讓他自己提出，總之不像弄得跟棒打鴛鴦似的，我沒那個當惡人的愛好?！笨率⒄f道。

    怎么又棒打鴛鴦了！陸行舟是對柯盛的表達能力徹底無語了。不過對方既然釋放了善意，他也不好再繼續冷臉下去，雖說這親子鑒定還沒做，但是光看著柯盛的這張臉，其實便已經有不小的說服力了——養兒隨叔，不是沒有道理的。

    陸行舟猶豫了一下問道：“柯先生，小睿他父親……您家里到底是個什么情況？您剛才說他父親進了ICU，還早已經有妻有子，小睿若是貿然跟你回去，恐怕……”

    柯盛把手一揮，不太在意地說道：“跟我那快死的大哥沒關系，反正我也沒孩子，家里老爺子年年催年年催，正好這回把小睿落在我的名下，礙不到我大哥一家的事情?！?/br>
    “還能……”還能這樣？陸行舟嘴角抽了抽，腦子里過了一遍相關的法律條文，發現只要柯景睿本人，他親爹和眼前這位大爺三方面能夠達成一致，倒也確實沒什么不行的。正想再說點什么，手機鈴聲突然響了起來，低頭一看，來電人正是柯景睿，原來方才陸行舟和柯盛兩個人又一頓扯皮，竟然不知不覺間就超了時間，已經結束了最后一科考試的柯景睿等了半天沒看到陸行舟，恐怕已經有些著急了。

    “小睿，抱歉我這邊有點事情耽擱了，再等我一會兒，我馬上過去?！标懶兄垩劭匆舱劜怀鍪裁椿?，起身就要走。

    “別啊，正好把孩子叫過來，咱們當面說明白?！笨吹疥懶兄垡獟祀娫?，柯盛突然大聲說道，明擺著是想讓對面的柯景睿聽個清楚，“左右都是跟他有關的事情，陸先生你不會真想著能拖一刻是一刻吧？”

    “陸叔叔，你那邊怎么了？有人找你麻煩？”大概是柯盛的語氣實在有些挑釁過頭，哪怕隔著信號和電流，柯景睿也接收到了對面那一縷縷不太善意的想法，不由得立刻陰沉了面孔，但是語氣倒還算平靜地說道：“陸叔，你在哪里？我立刻過去找你?！彼呀浽诼愤吙匆婈懶兄鄣能囎恿?，希望陸行舟所處的地方并不算遠。

    陸行舟也知道再也瞞不下去，更何況他本來也沒怎么想要瞞著柯景睿，便干脆直接將自己這邊的定位給發了過去?？戮邦Ｄ沁呌终f了句自己馬上就到，便掛斷了電話，定位顯示的是一間茶樓，距離陸行舟停車的地方步行不過三兩分鐘的路程，那邊陸行舟和柯盛大眼瞪小眼地沒說幾句話，這邊柯景睿已經敲門進了包間了。

    柯景睿進屋的第一件事情，并不是看那與其囂張一定要把它找過來的是何方來者，而是先將目光落在陸行舟身上，確認自己的小叔叔一切安好，沒有什么被為難的情況——若放在幾個月之前，放在他還沒有了解到陸行舟身體秘密的時候，他大概還不會想太多，可是現在，縱然知道自家小叔叔并不是柔弱可欺的少女，可這不是自己不去擔心的理由。

    柯景睿緊張看向陸行舟的時候，柯盛也在饒有興味地看著自己這個血緣上的侄子，他見多識廣，也老于世故，只是這一眼就能肯定，哪怕眼前的小家伙奶牙還沒退干凈，但絕對是個如假包換的狼崽子。再聯想到他從宏飛律所出來，在門口剛看見這小崽子的時候，只是遠遠地打量了兩下就收到了對方的回頭張望，神經敏感度倒真是一等一的好。若說原來他大半是抱著自家血脈好歹不要流落在外的念頭，現在卻是真心實意地想把柯景睿過繼到自己名下，日后繼承自己事業了。

    陸行舟看著進門之后含含糊糊和柯盛問了一聲好，便徑直坐到自己身邊的柯景睿，又看了看對面看戲似的來回打量對面二人的柯盛，不由得很是頭疼，只能簡單地給兩個人互相做了個介紹。當聽到柯盛可能是自己親叔叔的時候，柯景睿微微瞪大了眼睛，下意識看向了陸行舟，陸行舟有些無奈地看了看像是斗雞似的兩個人，只能輕輕點了點頭。

    柯景睿其實從一開始就已經信了七分，畢竟自己一個小破高中生，有什么可圖的，還上趕著跑過來認親的，只是這并不能改變他的態度，依然維持著冷笑的表情說道：“所以柯先生就跑到這里來威脅陸叔來了？看來您和我那沒良心的親爹的確是親兄弟，一脈相承的歹毒陰險?！?/br>
    柯盛被罵了幾句也不生氣，反而像是看到個小狼崽子咋咋呼呼地站在自己的窩前面，把寶貝擋在身后，齜牙咧嘴地想要抵抗外敵。腦子里有了這么個畫面，差點沒樂出來，趕緊清了清嗓子，說道：“反正事實就是這么個事實，保險起見我還是希望你能跟我去做個鑒定，至于跟我回京城的事情，我也希望你能好好地考慮一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