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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幾動,慢慢說:“沒事,兄弟……我這一輩子,本來就活得窩窩囊囊的,我最大的出息……就是養出個有出息的兄弟……能、挺起腰桿子做人……我……我也終于挺起、一回……只是……我冤枉,我沒下毒……” 忽然那雙眼睛縫兒微微亮了一亮,看到了旁邊第二個人。 “娘……娘子?你也讓我兄弟救……救出來啦,真好……”說著說著,武大卻一下子惶恐了,“呸呸,對不住,不該叫娘子……那休書……” 潘小園擦了一把淚。那休書還讓她揣在懷里,拿出來,塞到武大那短粗的手中,哽咽著說:“不算,這是人家強迫你按的手印,不算的,要是你愿意,我……我還是你娘子……” 見武大不答話,干脆抓過那休書就撕。此時此刻,她比過去任何時候都不在乎這張紙。這樣子,他最后的一點點時光,也會過得開心些吧? 武大卻將那休書捉得牢牢的,眼睛睜大,用力說:“不,別……” 在牢里吃棒子的時候,上面的人一邊打,一邊說什么賴狗還想吃羊rou,什么就算一百個他加起來,也配不上他老婆的一根手指頭。武大終于徹底明白了,在旁人眼里,他到底是個什么位置。許多往事仿佛突然看清楚了。他就像那偶然抓住了天鵝的幸運兒,任憑被作踐得如何鼻青臉腫,都死死不肯放手。而今大限將至,他也終于沒有堅持的力氣了。 “其實……我也知道,你不開心跟著我……他們說的對,你那么好……我、我這個殘廢,耽誤你……休書我認了……你別當寡婦,傳出去多難聽……我求他們在上面寫了,任、任從改嫁……你找找,那幾個字,在哪兒呢……” 潘小園再也忍不住,頭一次在這個世界嚎啕大哭。過去武大的猥瑣愚笨懦弱無能,全都變成了遙遠的膠片電影,一幀幀在她眼前放著,卻似乎成了別人的故事,讓她再也恨不起來了。就連他在縣衙把自己全盤供出的那點“罪行”,都顯得微不足道了。 武松抓緊武大的手,勸道:“大哥別多說話,好好歇著,休要想什么不如意的事。你、要是有什么放心不下的,說與兄弟,我替你辦到。還有,到底是誰害了你,別怕說出來,兄弟與你做主?!?/br> 武大精神一震,用力轉頭,卻是直直看著潘小園,眼神急切,半晌發不出聲音。 潘小園淚還掛在眼角,臉刷的一白,一顆心慢慢沉下去。武大難道現在還沒想明白么? 武大終于微弱的開口,說話語無倫次:“沒有、沒有放心不下……我、我這輩子就差一件事……要是能有個兒子,給咱們武家、延續香火、讓別人都瞧得起。娘子一直看不上我,要休書……不肯給我生……我……唉,她大概不討厭你……她要是、給你生個兒子,一定又高又好看……咱們武家的香火……” 武松臉色微變,余光朝潘小園看了一眼,“這……” 武大急得臉上泛血色,說道:“我……兄弟,這世上,只有你們兩個……對我好過……你得照顧得她好,別讓她跟那個西、西門……不然我……我……” 最后一個字出口,他喉嚨里咕嚕咕嚕的一片響,眼睛慢慢睜出來,呼吸的聲音卻沒了。 武松咬咬牙,俯身在武大耳邊,輕聲道:“好,答應你?!?/br> 這句話武大也許聽見了,也許沒聽見。他的臉上還帶著孩子式的急切,頭卻慢慢垂下去,手松了。 武松跪在一片污泥和灰塵上,泥塑木雕般一動不動。他的雙眼直直的沒有焦距,只有胸口起伏得厲害。一只老鼠吱吱叫著,試探著爬上他的膝蓋,啃了兩口他的衣料。他沒有動。那老鼠順著他身子,爬上了武大的胳膊。 武松突然大叫一聲,一把抓住那老鼠尾,狠命一摜。老鼠拍在關公像的半張臉上,血濺四周。 武松慢慢站起來,踉踉蹌蹌的走到那關公像前面,指著他臉上的老鼠血,厲聲道:“關老爺,你沒有眼,你……你什么都看不見!你什么都看不見!” 聲音在破敗的廳堂中回旋了許久,打落了簌簌的灰土,驚起一窩老鴉。 關老爺巋然不動。半只血糊的泥眼大睜著,對這個腐朽的廳堂怒目而視。 武松對那關老爺瞪視了好久好久,才突然看到墻角另一個人影,意識到這里的第二個活人。 他慢慢走過去,像對她講故事一樣,宣布了一個毫無懸念的結尾:“我大哥死了?!?/br> 潘小園什么都不敢說,悲慟,更害怕。武松的眼里干干的,讓她覺得他會瘋。 她只有點點頭,試著打破這讓人窒息的沉默,把他帶回現實中來。 “是不是要……要……入土為安?” 武松神色慢慢恢復了正常,幾乎是順從地點點頭,來到那關公像前面,乜著眼,將那缺了半邊臉的關老爺瞪了一瞪,隨手抓住那腐銹的青龍偃月刀,一使力,咔的一聲折下一半。接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破廟后面。一株高大的古柏下,土地松軟,嫩綠的青草正爭先恐后鉆出來,陽光下舒展著第一片葉子。 他跪下來,用關老爺的銹刀一點點的掘坑,沒多久就汗如雨下,胡亂抹一把,仿佛不知疲倦。潘小園幫不上忙,但又覺得不做點什么,實在對不起躺在一旁的武大。 她小心翼翼地問:“要不要……去縣里……置辦棺木?” 武松手上不停,搖搖頭,“你以為我還是陽谷縣都頭嗎?” 潘小園這才意識到,他在陽谷縣鬧了這一場,已經不知道把多少條大宋律踩在了腳底下,眼下說不定已經有人開始給他畫影圖形,擬定賞金了。 武松又說:“不過他們辦事慢,今天不會尋到這里——關老爺像底下神龕里有些碎木板,煩請帶來?!?/br> 潘小園連忙照辦。少見的跟他合作愉快??右呀浘蚝昧?,木板被清晨的露水濡得微微濕,慢慢用袖子擦干了,墊進去,做成一個小小的墓xue。武大的身量本就不高,這一點碎木恰好夠用。 武松低聲祝禱:“大哥聽稟,如今兄弟已是法外之人,倉促之間,權宜留你在此。等日后流離稍定,再帶你回清河縣老家,與父母祖宗團聚。你在世時軟弱,今日死后,不見分明。你若有甚冤屈,兄弟一一替你討回公道?!?/br> 說畢,抹平浮土,灑水作酒,放聲大哭,十里凄惶。 潘小園也想祝禱兩句??伤軐ξ浯笳f什么呢?是抱歉占了他原來娘子的身子,還是抱歉沒能幫他改變必然的命運?是抱歉她教會了他自立自強,卻依然沒能幫他逃過現實的殘酷?抱歉雖然未曾背叛他,卻也沒有給他生個兒子? 摸摸袖子里那紙休書,她覺得她大約已經不需要武大的抱歉了。 武松拾起一塊巴掌大的石頭,用銹刀慢慢磨著,去掉棱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