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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的厲害,心就像是被人攥在手里肆意揉捏一般,又痛又發緊,幾乎喘不上氣——她第一次知道,人 在極為激動的時候是根本連站都站不住的,如她現在,腳便是一軟,恍恍惚惚間就往地面栽了下去,如非馬十一把拉住,就要俯首暈倒過去了。 現在這時候,也顧不得那么多了,劉太醫指示馬十,狠狠掐了她人中一下,又拿了一杯涼水照頭一潑,徐循眼看他們弄完了這些,卻是直到涼水潑了頭,才稍稍清醒了些,她搖了搖頭,努力凝聚精神,問道,“如今什么時辰了?!?/br> “還有半個時辰,便可開宮門了?!瘪R十估計已經把全盤計劃都想過了,此時回答得很平穩。 “半個時辰也等不得了,即刻去請老娘娘過來,還有皇后娘娘?!毙煅?,“等兩位娘娘來了再作打算?!?/br> 馬十自然立刻去辦事了,徐循又問劉太醫,“藥開了沒有?” “已是去配了?!眲⑻t唯唯道,“正煎?!?/br> 該 做的事都做完了,徐循又覺渾身虛軟,她走到床前坐下,見皇帝面色紅潤,蓋了一領薄被合目而眠,看著康健無比,根本不像是有病在身。心中忽而極為悲苦:她總 以為他會長命百歲,起碼和祖父一樣,活到六七十也絕無問題,哪想得到,就是昨日去了穢瘴之地,今日便發起瘧疾來了?病程之短,幾乎都沒有幾個時辰。 按醫書所言,瘧疾發作越快越兇的,也說明瘴氣越深厚,只怕,他…… 自 從他登基以來,除了莠子以外,幾乎沒有徐循熟人去世,文皇帝、昭皇帝她本來也不熟悉,當年的琳美人,去得也比較遙遠,就是殉葬的韓麗妃等人,畢竟和她見面 次數不算太多,更沒有一人比得上她和皇帝這般熟悉。徐循自以為她也算是見慣人世間的冷暖了,尤其做了母親以后,更沒資格再傷春悲秋,成天恐懼、害怕什么。 此時見到皇帝這個樣子,她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什么叫做無助。 她也許就要死了,隱隱約約地,她也意識到了這種可能?;寿F妃又如 何?皇后和她雖然不是勢同水火的關系,但兩人幾番恩怨,如今她對自己好,不過是因為太后輩分高,若是皇帝去世,她便是太后了……郭貴妃的前例難道就很遠 么?太后本也不算多喜歡她,不過是借她的寵愛制衡皇后,到時候,未必會為她說話。 很可能,在他咽氣的幾天以后,她就要被帶到景陽宮里,被賞幾口斷頭飯,在孫氏的送別之下,踏上小板凳,把頭套進白綾圈里,走上那條不歸路了……她真的就要死了。 然而她現在并不懼怕這個,她也沒想著怎么才能逃脫殉葬的命運,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眼前的黑壯男子身上,她無法相信……她就是真的不能接受,這個人,這個她又恨又怕、又鄙視又不屑的人,真的要死了。 她 對他的看法一直都很復雜,從一開始,她仰慕他、崇敬他、討好他,她一心想要依附著他,在宮廷中覓得一席之地,后來,慢慢地,她了解他了,也就慢慢地失去了 對他的崇敬,她開始看不起他,他畢竟也是個人,沒有她一開始想得那樣完美無瑕,其實,他是如此的自私、自大,他覺得人人都該掏心掏肺地對他,他隨手賞出來 的那點東西,別人都該當寶貝一樣地珍藏著,滿足著,然后更發自內心地膜拜他、愛戴他…… 他對她一直都很好,沒有什么可挑的,可她 對他的心情卻一直都很復雜,有時她覺得自己看透了他,他活該被所有人利用,這全是他自找的,可有時她又覺得他也很不容易,也十分可憐。每一次他以為她特別 特別愛他的時候,她都很不安……皇帝對她好,是因為她是所有人中唯一一個沒有騙他的人,可她唯獨在一件事上騙了她——她從來沒有說出口,沒有主動地騙,只 是沒有去糾正他的誤解:他一直以為她真的很歡喜他,打從心底地鐘情于他。 她從來沒有,她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對她一直都很好,起碼比很多人好得多,可她就只是沒有辦法,她一直覺得不夠。 她惹怒他,兩人第一次吵架,她來這里賠罪,哭得稀里嘩啦,兩個人和好了,他待她多好?這么嚴重的忤逆,她哭幾聲就沒事了。她應該感激他,應該滿足于他給的特權,可她沒有,她覺得不夠。 她去了南內,他來看她,幾乎是能讓她喪命的罪過,流幾滴眼淚,說幾句心里話就沒事了,他對她難道還不夠好?胡皇后不知要多羨慕她! 可她覺得不夠。 這 些年來他對她所有的好,她從來也沒覺得夠過,她心里不是沒埋怨過自己,為什么如此不知足,到底在強求什么。人心不足蛇吞象、行得春風望夏雨,她不該是如此 貪婪無盡的人。為什么只有在短短的幾個時刻,如火花般閃耀過,如夢幻般短暫的瞬間,她覺得滿足,她覺得她是真的很歡喜他,可這歡喜也不過如同幻夢,過上一 會,自己就碎了。她一直想,一直想他是否已經看破,是否也在懷疑,是否有些感覺,覺得她也在騙他,覺得她實在并不歡喜他……有時候她也覺得和他相處很累, 即使已經不再掛心殉葬,也總有這些事讓她擔心。 好笑的是,到了這時候,她才明白,她畢竟真的是很喜歡他的,就算他這么讓人恨,這 么自私、傲慢、愚昧、自大,就算她以為自己一直在敷衍他,在那些寧靜的日子里,在那些‘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那些‘屈指西風幾時來,只恐 流年暗中換’……在這平平淡淡的相守之日里,她畢竟是習慣了他對她的好,也習慣了對他好。她擔心自己的‘欺瞞’被他看破,不是擔心他盛怒之下翻臉無情,不 是擔心她被賜死,被囚禁……這些事她早已看破,有什么好擔心的? 她是擔心他會失望、他會傷心,他會在這世上已經沒有多少人可以信任了,如今再少了她一個,他該有多孤獨? 徐循,你是何等不爭氣?她想,仿佛有另一個自己在冷笑著詰問:你也許馬上就要死了,只因為他沒了命,你的那些姐妹同僚,也泰半都要赴死,你還在為了他要死而傷心,你究竟是有多賤? 是啊,這是有多賤?難道她也終于被養熟成了一頭狗,分明自己被烹的日子就在前頭,卻還要掙扎騰躍,為將死的主人而哀鳴? 就算是死,也要死得昂首挺胸,也要死得像個人樣! 她舉起手,想要再打自己一個耳光,可卻偏在此時,皇帝呻吟了一下——他轉了個身,又陷入了沉沉的熟睡之中,只有緊皺的眉頭,仿佛暗示了他在睡夢之中,也承受著瘧疾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