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黑衣人，他蒙著面，閉著眼，想翻越一道墻，卻受了重傷。他像一只被捕獲的小鳥，灰撲撲的，接近死亡?！?/br>
    “我扯開了那層面罩，卻覺得小鳥一瞬間變成了耀眼的鳳凰?！?/br>
    “如果那個傳聞中的謝小侯艷絕百國，想必也就只能生成這副模樣?！?/br>
    “我打小就喜歡好看的東西，母親總笑罵我是好色之徒。這等美色，我看傻了眼。然后，我就開始笑瞇瞇的?！?/br>
    “山君，我知道你又覺得莫名其妙了，可是，瞧見那樣好看的人，我就總會錯覺，之前的一切丑陋、骯臟都不重要了。所以，我得再笑一笑。我小時候特別愛哭，結果把自己哭得十分晦氣，仔細想想，人生短短幾十年，本就過不了幾天好日子，干嗎不笑？干嗎不哄哄自己？”

    “我身邊沒有侍女，那園子破敗，除了送飯，素來無人來。于是我便留在孤宅里專心養黑衣人。天冷了，我給他蓋幾層茅，天暖了，我就把窗子支起來，坐在他身旁陪他曬太陽?？墒?，陽光不及他明亮?！?/br>
    “楚王是不大理會我的，因為據說他的敵人盡誅，那些黑衣人悉數落網，他真正有了興致去打獵。之前我挨了一劍，郡守夫人送來很多藥材，我都喂給了我的鳳凰。他可得趕緊復蘇，不然天漸漸變冷了，我這里沒有布料為他縫一件厚衣裳?！?/br>
    “有時候，我希望他快點醒，這樣我就放他走得遠遠的，待他日后有出息了，也許會說年少時遇到一個英姿颯爽、古道熱腸的俠女，我一定也覺得光榮；有時候，轉念又想，其實他養久了病，眉來眼去，會不會就喜歡上我這樣一個好姑娘呢？然后我就從良，當個美男子的好妻子，和當俠女一樣，也不賴?！?/br>
    “他在我的浮想聯翩中睜開眼睛，那雙眼很干凈，很清澈，我可以看到在他的眼中，有個特別平凡的女子。我愀然地看著他，愀然地挽手行了個齊禮，輕聲道：‘公子若不介意，請隨我來?！?/br>
    “人貴有自知之明，我迅速回到現實，為自己的后一個想法羞愧害臊?！?/br>
    “他又是那副愕然的表情，隨后卻帶了些不易察覺的疏離。我把鳳凰帶到了四下無人的破墻下，我說：‘楚王不日將歸，公子翻墻，速去?！?/br>
    “他果真翻過了墻，我悵然地看著布滿青苔的墻。不一會兒，他又甩過一條長長的藤結，像是剛編的。他在墻外說：‘走?！?/br>
    “我安靜地看了會兒藤結，瞇著眼，叉著腰，看了好大一會兒。那天，日頭可不小，我拔了很多草，把藤結堆砌得深深的，誰也瞧不出來?！?/br>
    “山君，我在做什么？我只是為自己留個念想。你幼時端午吃粽子嗎？平素吃不到吧？那個粽子就是期待端午到來的念想，而念想只是個開心的念頭。念頭藏著就夠了，所以，我其實什么都沒做。然后，我就轉身走了?！?/br>
    “第二日，楚王果然滿載而歸，他興致極高，飲了好幾碗鹿血酒。他有下僚愛逗趣，只道：‘王心腹大患盡除，虎龍之威豈是江東小兒可犯？如今又獵得新豹，聽聞后園尚有新姬，不如納之，也算湊成連連喜事?！?/br>
    “楚王為人勇武，又喜逢迎，有殷紂之風。我雖不是狐貍精的材料，但我有錦上添花之能?！?/br>
    “下臣起哄，楚王喝酒上了頭，笑道：‘那妓坊女子前些日子問本王要一個禮，方肯應允，本王素來是仁厚知恩之人，便把她帶上來，行這一禮?！?/br>
    “我被婢女戲弄，涂了滿臉的胭脂，披了件淡紅色的袍子就算新衣了，卻并無蓋頭。她們簇擁著我到了楚王身旁，楚王身后是一個大大的鐵籠，籠中是新獵之獸，兇猛非常，咆哮時似地動。

    “‘姬，你姓甚？’楚王提著寶劍懶洋洋地指著我問?！?/br>
    “‘姜?！?/br>
    “‘姬，前可有婚配？’”

    “‘有?！?/br>
    “‘姬，為何不嫁？’”

    “‘陰陽相隔?！?/br>
    “‘姬，可想要蓋頭？’”

    “‘甚想?！?/br>
    “我不知自己的哪一句話歡愉了楚王，他哈哈大笑起來，掏出隨身拭劍的白巾，扔到了鐵籠中，然后把劍扔到我面前，道：‘豹血染色，猶勝沅陵朱?！?/br>
    “沅陵是產朱砂之地，他的意思頗是明顯，他讓我殺了豹子，用豹血染一條蓋頭來戴。多少楚臣哄堂大笑，還有什么比此事更可笑？一個急功近利的妓女要靠犧牲生命的代價去搏殺后半生的榮華富貴，見她驚嚇，豈不歡愉？見她惶然跌倒，哭爹喊娘，豈不歡愉？”

    “他們等著看我的丑態，一個下等人的丑態。我低頭拾劍，那劍十分重，一時間，彎腰垮背之態又逗笑了許多楚人。我雙手抱著劍，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向鐵籠，獸一吼，我嚇得打了個激靈，楚人又笑。我看著獸輕蔑地俯視我，看它發自內心地嘲笑我、厭惡我，楚人笑得幾乎打跌。我知道我這區區俠女瘦骨伶仃，我知道我咳嗽起來的樣子有些滑稽，可是，我必須大聲咳嗽，掩飾心內那個嚇得半死的可憐蟲?！?/br>
    “我握住了劍柄，刺入了那豹子的心臟?！?/br>
    “四周終于安靜?！?/br>
    “他們終于，不再笑了?！?/br>
    “蓋頭殷紅?！?/br>
    “山君猜我當時在想什么？我在心里唱‘力拔山兮氣蓋世’，我覺得自己力氣挺大的?！?/br>
    “那一晚，我扶著酩酊大醉的楚王入了洞房。他已不省人事，卻對我有了那么幾分贊賞，允許我隨身伺候他，擺擺手，便讓其他隨侍的宮人去了?！?/br>
    “我一輩子只有這么一次機會?！?/br>
    “我掏出了隨身帶著的匕首，刺入了他的喉管，就像對著剛剛那頭豹子?！?/br>
    “我看到他瞬間睜開的雙眼，他不敢置信，是啊，他怎敢相信自己會死于婦人之手？”

    “他掙扎著問我是誰，我趴在他的耳邊喚了三個字?！?/br>
    “他睜大渙散的雙目，無力地垂下雙手，不再動彈?！?/br>
    “我知道自己大概也活不久了。我拔出匕首，把被子蓋在楚王的尸體上，就躬身退了出去。侍衛不察，以為楚王熟睡，并未生疑?！?/br>
    “染著獸血的蓋頭被我留在了尸體之側。我一直想要一塊蓋頭，我曾經無數次想過，我那身著紅袍、發束金冠的夫君挑起這塊蓋頭的時候，我一定要清清楚楚看著他，和他從此長長久久在一起，然后有了孩兒，我教我的孩子讀書，他便教他懂得世間道理。若我有婦人之仁，寵壞了孩子，他也許還會連我和孩子一起訓斥。無論什么時候，只要能一直瞧著他，我想我會一直微笑?！?/br>
    “可是現在，并不能了?！?/br>
    “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回到了那條藤結旁。我跪在那里，扒開了草，看見它晃晃蕩蕩的，就像有著鮮活的生命?！?/br>
    “我一點一點地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