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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嗡嗡作響,他的喊聲連自己都聽不見。他看見副駕駛座上的年輕人艱難得睜開眼睛,車門這時候應聲而開。 年輕人身子一歪,立刻要倒下來,他扶住他,抓住他的手:“你等一等,不要睡著,我現在報警?!?/br> 年輕人似乎微弱地點了點頭。他關上車門,重新沖回雨里,狂奔回自己車上,找到手機,撥打了110. 放下電話,坐在駕駛座上,他才發現自己在發抖。夜晚氣溫驟降,衣服浸滿雨水緊貼在身上。自己的樣子狼狽不堪,渾身上下都是血,臉上是血,身上也是,方向盤上是血,座椅上也是,分不清是自己的血,還是那位受害者的。他張開雙掌,手上沾滿鮮血,一片觸目驚心的殷紅。 救護車很快呼嘯而至,一起來的還有警車。那位中年人當場被宣布死亡,他和那一位年輕的受害者被同車送進醫院。那一段記憶恍惚,他只記得頭劇烈地疼痛,救護車上,那位年輕人睜著眼,呆呆地看他的方向。不知是不是有意識的,還是只是為了緩解身體的疼痛,年輕人狠狠抓住他的手腕。 他的額頭被縫了兩針,其他并無大礙。但他記得整日整日地頭疼,連續七十二個小時無法入睡,一閉眼就是當時的情景,大雨如注,他渾身是血,雙掌攤開,手上一片鮮紅。警察來錄口供,他也是恍惚的狀態: 喝酒了嗎? 沒有。 闖紅燈了嗎? 沒有。 超速了嗎? 沒有……我不知道。 …… 頭停止痛后,律師帶他去見車禍受害者的家屬。記得律師憂心忡忡地皺緊眉頭推眼鏡:“警察裁定你負有主要責任,追究刑事責任你是要坐牢的?,F在唯有花錢消災,先取得死亡家屬的諒解,爭取緩刑?!?/br> 第一次見到頌頌時是在她家的樓下。一個很瘦弱的女孩子,身材不高,臉色蒼白,肩膀上仿佛壓了千斤重擔,看起來楚楚可憐,說的話卻鏗鏘有力。他們第一次見面不歡而散,她直接拒絕任何和解,眼神冷冷地掃過他臉上:“賠償?你們拿什么賠?事故雙方都有責任,可死的怎么不是你?” 律師說魯頌頌是最難搞定的對象,此人根本已經失去理智。他卻常常想到她當時的眼神,并不是失去理智,而是一種最深沉的悲哀,一種空洞而沒有眼淚的悲哀,仿佛身處深淵眼前一片漆黑,最后一點希望也化成了灰燼。 是啊,造化弄人,死的為什么不是他?如果離開的是他的親人,賠多少錢才能買回他的原諒? 律師也曾說:“天雨路滑,也沒證據說你一定超速,你又沒闖紅燈,和拐彎的車撞上,對方一定也是有責任的。警方判定你負主要責任,也許我們應該申請復核?!?/br> 他想起魯頌頌絕望的眼神,只說:“該我負的責任我不會逃避?!?/br> 為了這兩份諒解協議,他和律師盡了最大的努力,跑醫院,拜訪家屬,說盡好話,懺悔了幾千次。他的父親那時候還在美國,正在準備參加議員競選,不知從哪里聽到風聲,突然從天而降。 父親的失望毋庸置疑,他從他的眼神里可以清楚地看見。而他很抗拒父親的介入:“我的事我自己會處理,請您還是先回去?!?/br> 父親嗤之以鼻: “你所謂的處理包括坐牢?” 他也很執拗:“如果該我坐牢,我也不會逃避?!?/br> 父親的眼神冷冷掃過來:“你該做什么不由你一個人決定。你是陳家的繼承人,陳家幾百年清譽你一個人擔不起,我陳致之也不會有個坐過牢的兒子?!?/br> 是不是所有的政客都是一樣。從小到大,他從父親那里得到的從來只有嚴厲的要求,似乎無論他做什么都無法讓他滿意。他始終覺得,比起自己的孩子,父親更愛惜自己的羽毛。 父親和林深的父母進行了一次關上門的長談,不知許諾了什么,和解了。至于魯頌頌,一直對他們避而不見,而他,不知為什么,更迫切地想取得她的諒解。 他曾經在口袋里翻出一團沾滿雨水和血跡的廢紙。那天的情景歷歷在目,他想來想去只有一種可能,他在打開車門的那一刻扶了一把林深,抓住林深的手。林深的手里似乎有些什么掉下來,他忙亂中把林深的東西塞進了自己的口袋里。 那是一封分手信,寫在離別的大雨天。他可以想象當時的情景,暴雨將至,窗外刮著陣雨前的大風,她沒等到他來,留了一封信給他。他捏著信追來,如果不是遇到車禍,也許還有挽回的余地。不知魯頌頌可有后悔過,后悔當初沒等到林深來就離開,后悔沒能好好說聲再見。 各種噩夢常常折磨他的神經。幾個人鮮活的人生,因為那一刻他選擇不踩剎車而嘎然而止。如果真讓他去坐牢,也許他還好過一些。 他再也不能開車,每次坐到方向盤后都天旋地轉,恐懼到窒息。他去車行修車,又把車里的座椅全部換掉,還是不行。朱醫生是父親曾經資助過的學生,現在是他的心理醫生,告訴他這是創傷后應激障礙,焦慮癥的一種??祻托枰獣r間,需要他對自己的過去坦然面對。 他連續幾天去魯頌頌家的樓下,希望能見到她一面。有幾次見她從樓上下來,他迎上去想要和她說話,她總是冷冷朝他瞥一眼,不等他上前就迅速走開。 他當然明白自己是不受歡迎的人,但魯教授追悼會那一天還是去了。陰天,殯儀館又長又深的走廊燈光幽暗。舉行儀式的禮堂就在走廊的最深處,門口排滿大大小小的花圈,范羽站在門口,把白色紙花一朵一朵分發給來賓。他走到離門口幾十步的地方停下,猶豫要不要再往前走。穿過禮堂半開的黑色大門,他能看到魯頌頌遠處的身影,黑色西裝白色襯衫,微微低著頭,單薄瘦弱,沉默地站在禮堂最里端,背后就是魯教授的大幅黑白照片。 直到追悼會結束,他也沒能鼓起勇氣走進那扇門。儀式結束,大批賓客從禮堂里涌出來,他只好退到拐角處的墻后。賓客從他身邊經過,他聽到有人議論:“頌頌太可憐了,本來就是個沒媽的孩子,同一天沒了爸爸和男朋友,要是換了我,肯定是生無可戀,想死的心都有?!绷硪粋€人說:“可不是,那個肇事司機就該不得好死?!?/br> 那一晚他毫無意外地失眠,吞了一把朱醫生開的安眠藥才勉強睡著。一閉上眼,噩夢就如潮水般襲來。他夢見魯頌頌站在靈堂的最深處,低著頭,長發蓋住大半邊臉頰。不知為什么,他伸出手去,想要撩開她的頭發。她在這一刻緩緩抬起頭來,目光冰冷地落在他臉上。這時候他才注意到她手上握著一把剪刀,剪刀的頭上掛著血滴,她的脖子上也有一道深深的血痕,鮮血滴滴答答流到她的白襯衫領子上。他下意識低頭,攤開自己的雙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