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閱讀7
詩興大發,研個磨都有小廝殷勤伺候。誰也不像他,孤家寡人窮酸書生一個,背著褡褳包袱,穿著素衣長袍,就這么礙眼的扎進一堆錦雞里,照面客氣虛偽的寒暄才高八斗久聞大名,背地悄悄拿隱蔽的眼神鄙夷輕視。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這是人之常情,本來也無可厚非,只是這種照應,他顧惲福薄胃口不好,消受不起。這并不是說他有多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相反,顧惲一直覺得,自己是團糊不上墻的爛泥,混吃等死不求上進,這輩子就吃他爹千辛萬苦掙來那點微薄的俸祿,悠哉愜意的老死在束州。等來生投胎的時候多背幾句家訓,什么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福禍以避之、為官者不為民,不如歸去、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云云,力圖投生成一個愛國愛民的有志之士,報答他那耿直清廉、愛民如子的老爹的養育之恩和為民請命的終生志愿。若不是他爹以死相逼,他能來么?不能!有撐著草把的老漢打身邊吆喝走過,草把上插滿了糖葫蘆,顧惲心血來潮叫住,掏出兩枚銅板取下一串,捏在手里,買了之后又撇嘴一笑,暗道,不想吃,買了作甚,腦子有病…他貼著街角,在粉白院墻下沿著青磚路面漫步徐行,獨自清靜,他鮮少想這些腌讚事,今天卻不知怎的就忍不住滿腦子胡思亂想,人人爭得頭破血流,何必,高官當真有厚祿?清廉真會百世流芳?一心為民,光憑一顆赤心,就行么?難做官,官難做,清官更難做。想他爹顧修遠,才高八斗通曉古今,上元兩百六十五年的文科狀元,堂堂翰林學士,連成一片的污濁朝堂容不下染不黑的清水,被人陷害了貶責至束州,當了一個芝麻大小的縣令官。兢兢業業恪盡職守半生,卻因擋了當地黑戶鹽商的財路,被人銅墻鐵壁一樣強硬后臺的一句枕邊風,圣上大筆一揮,摘了頂戴花翎,成了庶民一個。饒是如此,顧遠修依舊憂國憂民,他自己那條路路沒走到黑,就想方設法趕驢上架,讓他兒子繼承遺志。顧惲雖然天資聰穎,卻耐不住這人奇懶無比,顧遠修忙著憂心百姓生計,沒工夫管他,等他閑下來,就絕望的發現,他兒子已經在自學成才中,將做吃等死奉為平生之所向,好好一塊良木,生生被他自己糟蹋成了不可雕的朽木,比誰都怕麻煩,比誰都會獨善其身,極其愧對圣人教誨。顧遠修追悔莫及,使出渾身解數,說教訓斥加央求,試圖將走上歧路的顧惲扭回正途,熟料他兒子長了雙漏風耳,軟硬不吃油鹽不進,顧遠修被氣的美髭直顫悠,抄著雞毛撣子追著這不成器的逆子繞著院子轉圈的跑,可打也晚了,顧惲已經長成了一棵歪脖子樹。罷官之后的日子雖然清貧,較之從前,也沒差到那里去。顧惲覺得這樣就挺好,他爹不用嘔心瀝血茶飯不思,不用早起晚睡半夜爬起來上公堂。他沒有顧遠修那種憂國憂民的大義秉然,也并不覺得少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顧惲,百姓的生活就更加水深火熱,解救天下蒼生,除卻神明,從來不是個人之力辦得到的。有時對比顧遠修,顧惲覺得自己簡直是有些涼薄了,他偶爾突發奇想,都能被自己逗樂,根正苗不紅,自己不會是撿來的吧……那些大愛無疆的圣賢書,在他心頭轉悠一圈,然后成了茅紙一樣的東西,他心頭只有那一畝三分地,只裝的下親近的幾個人,剩下的一個邊角,留給他日后的白頭人。顧惲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隨心所欲慣了,受不得桎梏和規則的枷鎖,不想人云亦云,不愿溜須拍馬,并不是說做官就必須這樣,也有風姿傲骨的好官,可那心性堅定之人,而他自己,實在不是做官的料子。可他依舊來了,因為一個憂國憂民的執著老頭,顧惲這人唯一的堅持,就是走上大道不折返,他要么不走,要么不回頭,一根死筋犟到底,說的難聽點,就是混不吝。既然來了,他當然要全力一搏,若是有幸得以高中,他敬重父親,可從不想成為第二個顧遠修。顧惲神智游到九重天,眼睛好像是看著路的,實際上焦距發散,跟個瞎子沒區別。他在平坦的道旁徑直慢走,于是很不經心,猛不防左腳踢到什么突起物,腳步一蹌就往地上撲去,饒是徒勞無功,他仍然下意識就在空中抓撓了一把。眼見著顧惲身子都歪了一大半,一只手斜在空中,下一瞬就要以一個狗吃//屎的姿態撲倒在地,就在那時,斜里陡然伸出一只蒼白而骨節分明的手,一把扣住他在空中亂揮的手,顧惲先是覺得冰涼,然后一股強勁的力道順著相握的手心傳過來,眼前一花,就被人拉了起來。那人助人為樂后,很快便放開他的手,顧惲抬頭就要道謝,一抬眼卻對上那人的眼睛,登時被嚇了一跳。常人,會用一種近乎癡迷的神色,死死盯住一個擦肩而過的陌生人么?那人目光里還有些迷蒙和混沌未散去,可盛滿了快要溢出來的狂喜和震驚,臉上露出一種克制后仍沒掩住的驚喜,眼睛越來越亮,簡直到了驚人的地步,像是重逢久別遠走他鄉的心上人那種狂熱??深檺寥f分肯定,深的不瞎扯,他之前的半生,從沒見過這人,就憑他這不同尋常的相貌特征,見之難望。只見面前站了個和他年紀相當的男子,身量比他略高,生的十分俊美秀致,五官刀削斧鑿的五官,極為深刻,長眉飛入鬢角,眼睛狹長晶亮,此刻盯著自己光華流轉,簡直稱得上流光溢彩,鼻梁挺直秀氣,嘴唇很薄,唇色很淺,只有唇心那條線色澤極深,像是涂了一線…血似的。這分明是個出眾的美男子,可給人的感覺就是極為怪異。一來過了倒春寒,這人仍舊裹著毛色雪白的狐裘大麾,顧惲觸碰過他的手,皮膚干燥冰涼,一點也感受不到人體的暖意;二來這人臉頰旁散落的發絲,竟然是雪色一樣的純白,若不是此刻華燈初上天光暗淡,剔透的日光下,這發絲定能折射出銀色的光輝;再者,他這么盯著一個陌生人,不奇怪訝異,那才有??!綜合以上三條,顧惲心里的疑惑就差漫了出來,可老父非禮勿視的諄諄教誨使得他就算是心里問候對方他二大爺,臉上依舊是禮數周全的狗屁君子,典型的心口不一。他抿起嘴角先是露了一個笑,準備雙手抱拳行一個問候禮,手抬到一半,笑容就幾不可查的僵了一下,默默的收回手,自作主張的忽略對面那人不知為什么涌起的淺淡笑意,看向白發狐裘的男子笑道:“方才,多謝兄臺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