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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的,他這一年來很少照鏡子,因為一看到自己,總是眼底發青,嘴唇干裂,眼神也呆滯,空洞,無法見任何人。可這會兒湯貞歪了歪頭,他看到鏡子里的人也對他歪頭了。鏡中這個人眼睛澄澈,望著湯貞,眼里有笑的光點。這個人眼下也白白凈凈的,是因為這段時間一直睡得很足很飽嗎,也沒有黑眼圈,看上去真的很像廣告畫里和小周站在一起的那個人了。湯貞從浴室里出去了。他先進廚房,自己拿杯子倒冰箱里的牛奶,然后把杯子放進微波爐,湯貞回憶了一會兒,試了按下了兩分鐘的按鍵。家里沒有別的人,只有湯貞自己。他拿過一張桌墊,低頭仔仔細細鋪在廚房的流理臺上,他打開微波爐,端出牛奶,放在桌墊上面,然后在一旁坐好。湯貞穿著浴袍,自己捧著熱牛奶喝。明明沒有人逼他,強迫他。湯貞喝,因為他知道這對他自己有好處。湯貞抬起頭,眼睛在廚房里忘了一圈。他已經很難回憶起那種見到了廚房的刀子,都幻想著用它切開自己手腕上,見到窗戶,就總想站在窗臺上往下面飛去的感覺了。為什么呢。湯貞攥著手里的牛奶杯,又低頭喝了一口。牛奶杯好熱,好暖和,牛奶也讓胃里暖烘烘的。湯貞只是看著它,看到杯上的花紋,也覺得沒必要一定要死。人的生活本來就有許多種選擇??梢赃x擇這樣去活,或是那樣去活。曾經湯貞住在療養院里,聽到曹大夫說了一句:“阿貞,你并不是只有生和死兩種選擇?!彼€不明白。對那時的湯貞來說,如果死不了,他就只有活在黑暗無際的地獄。湯貞走進自己的臥室里,腳心踩在地毯上,他把浴袍脫下來了。他洗完澡時習慣性穿了內褲,這會兒也自己彎下腰,沿著大腿脫下來放在一邊。湯貞站在打開的衣柜門口,有些茫然地朝里面看。窗外的天黑了,湯貞在衣柜的角落里找到了那只記憶里的大盒子。臥室里更衣鏡有點小,所以湯貞走進衣帽間,把里面三面大鏡子都翻開。他靜靜朝鏡子里看。那不太像看他自己,而像看一個也許消失了的,早就被世間所有人遺忘了的演員。這么多年,可能還惦記著他的觀眾就只有那么一位。湯貞早在年紀很小的時候就上過戲臺。他也是很小的時候就明白,觀眾總是健忘而善變的。為什么……湯貞想起來,還覺得忐忑,他瞧著鏡子里,不知道那個三樓中央包廂里坐的小觀眾,會不會還喜歡這一件。湯貞坐下,也許是怕折了這么金貴的衣裳,他小心翼翼用手捋了一下這褂子的下擺。臥室里沒開燈,只有窗外北京的霓虹照進來一點光,湯貞伸手揉了揉眼睛,他借著這光,在昏暗中摸索著按手機號碼,他睫毛垂下去,仔細瞧手機屏幕上這十一位,不可能再按錯了。周子軻出了亞星公司,回了趟自己公寓,昨天在山里過的這一夜,他實在憋悶得難受。他沖澡出來,擦著頭發,拿起遙控器就打開了電視。他本想換臺瞧瞧有什么關于湯貞的新聞。“知名影星梁丘云正式對外宣布婚期!好事將近的云老板,今日前往北京嘉蘭天地雙子塔實地看景,原來神秘彩蛋的拍攝地點竟在這里!這不由得引人猜測,華語反恐電影代表之作系列第四部是否要與嘉蘭國際集團強強合作——”周子軻把電視關掉了。聽到手機響的時候,周子軻正在浴室里頭刷牙。他在亞星公司抽了支煙,洗完澡總懷疑嘴里還是有煙味兒。他漱了口,拿過手機來貼在耳邊。“什么事?!彼麊?。電話那邊愣了一下?!澳阍诿?,小周?”周子軻又意外了,他已經習慣了湯貞這個號碼給他打的電話,不是湯貞自己打的了。“怎么了?”周子軻頓時放輕了聲音,問,“吉叔送飯過去了嗎?”湯貞那邊頓了一會兒,像是沒意識到這個問題。周子軻輕聲哄他:“你先和祁祿一塊兒吃飯,我晚點兒再過去?!?/br>湯貞在電話里很乖地說:“好?!比缓笸ㄔ捑徒Y束了。周子軻把漱口杯往旁邊一放,他的手攥著自己的手機,大拇指在上面摸,好像他攥的不是手機,是誰的手。周子軻在臥室里頭換衣服,在玄關換了鞋。擱到以前,周子軻怎么會相信,他回到北京的第一件事是去公司,第二件事是去曹老頭兒的診所,第三件事才是回家。曹醫生姍姍來遲,聽說周子軻剛回北京就過來了,是還沒吃飯呢。他請樓下的廚子幫忙做了兩碗面上來。周子軻現在在他這兒吃面條,已經沒有最初那種那么強烈的嫌棄,或是紆尊降貴感了。小伙子雖然仍時不時地沉默,不給人什么好臉色,但是會好好說話,好好溝通了。特別是提到湯貞這個患者的病情時,子軻甚至是知無不言的,他盯著曹年的臉,需要曹年給他更準確的意見。可曹年上次親眼見到的湯貞,還是那個坐在椅子上,木木呆呆回答著“大海好黑,好冷”的湯貞。是那個瑟縮著,想了很久很久,才說,每天最開心的是,是做小周要做的事的那個湯貞。那個時候,湯貞就像每一個剛剛出院不久的患者,很難與現實的外部世界相融合。他一句話也不對子軻講,把自己封閉著,像一團簇起來了的含羞草。而現在子軻口中提到的湯貞,不僅會跑會笑,會每頓飯都吃一點,還恢復了味覺,子軻身邊的這個湯貞會隨心所欲地彈尤克里里,會跟隨著音樂擺動頭部。湯貞會試著用筷子吃飯,哪怕失敗了,夾不起菜來,也不會就害怕地把筷子放下,而是會自己想主意,挑出菜來吃。曹醫生試探道:“子軻,你們明天就要去下個外景地?”“怎么了?!敝茏虞V吃了半碗面條,勉強填了肚子,又開始喝咖啡。他今天晚上還是不能好好睡,還要準備下個外景地的事情。曹醫生想,最近北京是不好待下去,環境對湯貞這個患者時時刻刻又有刺激。“要不然,你們明天晚半天再走,”曹醫生誠懇說,“明天上午,你帶他過來?!?/br>周子軻坐在沙發上,想了想。他拿出手機,正想給外景攝制組的領隊打個電話。一看屏幕上,祁祿不知什么時候給他發了條短信。新信息來自祁祿(湯貞助理):[你在湯貞家嗎?]周子軻愣了愣,回復道:一會兒就過去。窗外,北京的天早已黑了,大雨來臨前的風,讓那幾片芭蕉葉子緊貼著窗玻璃扭曲地搖曳著。新信息來自祁祿(湯貞助理):[他把我們都支走了,他現在自己一個人在家。]在湯貞的事情上,周子軻似乎永遠都很難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