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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電話里跟領導說:“人帶回來了,沒傷沒疼好著呢,明兒一早給廠里送回去?!?/br>他們連長說:“你現在給我送回來?!?/br>賀少棠說:“現在都半夜了,我回去一趟這宿就甭睡了?!?/br>鄭排在那邊搶過聽筒,壓低聲音吼:“你小子他媽長本事了,還跟領導打哈哈、講條件的?有你說話的?”賀少棠在電話里帶些微耍賴的鼻音:“我又立功了——你給我記上?!?/br>排長罵:“給你記個狗屁?。?!趕緊開車把孩子送回來人家家長就放心了!”賀少棠根本就不怵,臭貧道:“這娃好玩兒,我還留著逗逗,我這鳥都不拉屎的鬼地方,難得熱鬧,帶一宿我再原樣送回去?!?/br>貧完了,又補充一句正經的:“這孩子既然從家里跑出來,心里肯定有事兒,著急送回去他不還得跑???我勸勸?!?/br>連長在電話那頭罵娘,排長接連長的話茬一起狂罵祖宗八代,可是都拿姓賀的沒治。賀少棠在整個兒機械師團的兵里面,就他最特殊,就他最能耐,這一點,上下都知曉其中門道。老鄭罵:“這個熊蛋,你瞅著,再過幾年就該騎老子頭上了?!?/br>連長說:“不用過幾年了,給北京退回去,就說不要他了?!?/br>排長說:“要退您跟營長打報告退,我們兄弟,我不能說?!?/br>連長說:“你兄弟你倒是管得住???就說咱這廟太小,塞不下這尊菩薩,管不了!”老鄭搖頭:“他從小就這性子,大事兒反正也沒耽誤過,生活小節么……算了,他就那樣兒了!”賀少棠是個難弄的刺頭,這么個“個色”人物,能戳在兵營里,必然有他獨到的地方。他是個軍人,出去辦正事兒、執行任務,他們機械師加強連偵察排的哨兵個頂個兒都身懷絕技,身體素質絕佳,能千里獨行在深山老林里一桿槍斗狼斗野豬斗黑熊,都是神槍。單打獨斗本事不行的,干不了這活兒,吃不了這苦。賀少棠剛入伍時,在新兵營就是尖子,甘南五十公里拉練,過山谷爬沼澤地,他替藍軍搶頭一個爬到終點插上了旗子。后來若干次森林搶險,都沖在頭里,每一回卻都能從火場或者洪水溝里活著回來。用他們連長的話說,越是那個最不要命的,越是命硬……尋孩子在林里鉆一整天,少棠確實又餓又累,嘴里叫酒,想喝一口。他們哨所掩在半山溝樹林中,磚石壘成的堅固小屋,能擋住豺狼野熊的沖擊。屋頂偏矮,幾個大男人進去,立時顯得狹小局促,寬厚的肩膀充滿空間,人挨人。孟小北在一群糙漢子中間,一抬胳膊肘就捅到他少棠叔叔的后胯,對方一轉身熱氣立時撲他滿臉,這屋子既擁擠又有種說不出來的火熱親近。賀少棠的眉眼在燈下漆黑如墨,拎著鋼叉子添煤,火苗的光輝映在臉上。一個班的戰士聚攏在屋里烤火,老陜的習慣,蹲著圍住火爐,用大瓷碗打熱水喝。孟小北被捉回來,自知“在劫難逃”,已經有心理準備打持久戰,蹲在墻角,警惕地瞪著對方,像一只炸毛刺猬。孟小北說:“我不回家,你別想把我遣送回去?!?/br>少棠問:“真不回家?”孟小北執拗地說:“我就不回,既然出來了,就沒想走回頭路?!?/br>少棠淡淡一笑:“你不回就不回,隨便你!”孟小北:“……”少棠面無表情:“你愿意去哪兒,山高水遠的,明一早我送你一程;或者干脆就留這兒跟老子住,白天進深山放哨打狼,喝涼水啃鍋盔,晚上睡哨所吃面片湯,你再也不用回家了,你回家干什么?!”孟小北皺眉,嘴巴撅起來:“我……我……”再也不用回家了?跟爸媽小京不在一起了?……家屬大院都住慣了呢。小爺還沒帶鋪蓋卷呢,我那個“寶箱”里邊兒還有軍帽、吸鐵石、洋蠟和小人書呢。你北爺爺還有一群嘍羅兵等我回去打鬼子呢。孟小北慢慢低下驕傲的頭……賀少棠表情很酷,很冷:“餓了?想吃饃?麥子在后山地里,石磨和水磨在屋后,鍋在床底下,盆在架子上,你眼前這個是火爐子——你先去后山割麥子吧?!?/br>孟小北徹底縮墻角了……賀少棠斜眼瞟到沮喪的小狼崽,嘴角悄然浮出笑意,笑得也很壞。大冬天的,地里哪有麥子啊。小樣兒的,你有幾根刺,捋不平你?班里戰士們覺著新鮮,照例拎過孟小北又逗弄一番,把孟小北當年怎么從娘肚子里漏出來磕出一道天眼的驚險過程又講一遍,整個兒西溝兵工廠都聞名了。孟小北耷拉著眼,盤腿坐在炕上,就差再打個蓮花指了。他表情也酷酷的:“你們別老說我以前的事?!?/br>他們班的大姚,姚廣利問:“為啥不能說你???”孟小北:“那都是我小時候事了,爺現在都長大了!”廣利說:“小人兒,你多大了啊?!?/br>孟小北聲音壓得粗粗的:“我都男子漢了!……我那時還小么,沒有經驗,一不留神兒我沒鉆好,就掉地下了么!”一個班的戰士蹲地上哈哈大笑,熱水噴了一地。賀少棠眼神一瞇,眼角都笑出皺紋:“這事兒沒人有經驗?!?/br>孟小北:“下回就不磕地上了?!?/br>賀少棠樂:“你就沒下回了!廣利,當初你怎么鉆的?”廣利:“別問?!?/br>賀少棠專逗老實人:“甭不好意思,給我們諞一諞?!?/br>廣利低頭掰手指,粗聲道:“餓哪知道!回頭問問俺媽!”孟小北終于繃不住,不裝蒜了,也跟著樂出來,暴露出又霸又慫的本性。賀少棠這時才燒出一大盆熱姜水,為孟小北胃里灌一半,另一半泡腳,蹲下來給孩子揉腳丫。白臉唱完,該唱紅臉了,硬招使完再來柔情攻勢,這才叫做攻心戰……孟小北讓這人搓著,渾身立刻就熱了,汗珠洇濕棉襖,鼻尖上一滴熱汗,吧嗒,滴到少棠鼻子上。他坐在床上,低頭看,賀少棠正好一抬頭,擦汗,繼續給他搓腳丫,怕他在山里凍壞。少棠不耍貧嘴埋頭干活兒的時候,視線安靜,嘴角沉默……部隊戰士吃得簡單,艱苦,一個大鋁盆里是滿滿一盆饅頭和鍋盔,糧食管夠,另一鋁盆是胡蘿卜燒土豆,就油潑辣子。賀少棠瞧出來了,問:“孟小北,不愛吃蘿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