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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像一根藤兒上的三根絲瓜連絡在山坳間。孟建民是在汽車制造廠做技術工人?!昂萌撕民R上三線”,“備戰備荒為人民”。這批身體單薄、臉蛋子上尚掛著懵懂青澀表情的男女學生青年,十八九歲、不滿二十歲的青春年華,就這樣被禁錮在深山腹地之中。這些兵工廠在地圖上根本不存在,十多年里隱秘不為人知,力求一旦爆發侵略戰爭,軍隊都進不來,核武器都打不著他們。當然,鳥都不拉屎炮彈都打不進的地方,人一旦進來,輕易就甭想再出去,就憋在山里。一座兵工廠,數千名全國大城市奔赴來的青年,匯聚一地,連帶附近的家屬宿舍大院、醫院、合作社,就是一座封閉的小社會。生不在此,死走不了。孟建民年輕時實打實是個帥小伙子,濃眉大眼,家屬大院里人稱瘦版“趙丹”。他來的時候才十九,離開親人八年,如今自己娃都有了。這批知識青年即便吃黃土喝西北風,人總要長大,都到了婚育年齡,又憋著出不去,于是內部交流發展,繁衍生息。孟建民就在廠里找的對象,同路從北京過來的一名女青年,名叫馬寶純的。馬家姑娘相貌一般。倆人站一起,男的英俊女的平庸,乍一看都不像一對兒。周圍偶爾有人會說閑話,姓馬的人家家里是回民,回漢不婚,孟建民你怎么偏找個回回。可這幫年輕人,都多大歲數了,能上哪兒找去?那年代,那旮瘩大點兒的地方,還管什么回漢婚不婚呢,只要是個女的就成。山溝條件極其艱苦,糧食副食基本生活用品都要每月大卡車從外面往山里運。年輕人一個個兒餓得顴骨凸出,眼球外暴,脫了衣服肋條起伏。缺rou吃的時候,哪顧得上豬rou還是牛rou,只要不是人rou,搶著吃,搶不著的偷著吃,誰不搶誰就餓著。孟建民考慮過。他覺著倆人都是北京過去的,老家在一地方,有共同語言。結婚時,兩口子就在家屬大院合作社里,請人給捏一張黑白小照。工會送了臉盆暖壺和牡丹花圖案的床單。儀式簡單,廠內技術骨干先進分子孟建民送給老婆一本“紅寶書”,說“祝你革命到底”,馬寶純接過小紅書,照例回答一句“毛主席萬歲”。孩兒他媽還沒出院時,在醫院里喂奶,倆兒子抱不過來,喂了這個那個哭,喂完那個這個又餓起來了,奶都不夠吃。孕期缺乏營養,又懷的雙胞,倆兒子生下來都有些羸弱。哥哥甚至比弟弟還要瘦小。大的那個因為腦袋點過地,從胎里滑出先給土地爺磕了個響頭,腦門兒留了一道疤。醫院里又沒暖箱,條件奇差,廠領導過來說情,給喂了高級乳粉和營養液最終喂出了院。給娃起名字時,孟建民一胳膊肘抱起一個,把倆兒子抱懷里看著,想了想,說:“這個腿稍微長些的,是弟弟,叫孟小京?!?/br>“這個半路掉出來的,腿腳賊快,性格活泛,腦門磕過,命還挺大!……就叫孟小北吧?!?/br>他抬起左胳膊,親了孟小北,親在紅通通的額頭……孟建民是老孟家唯一的兒子。他初中念的八十中,是班里尖子生,班長。朝陽區兩所重點校,男“八十”,女“朝陽”,是當時特好的學校。倘若沒有十年浩劫,他初中畢業應當留校,順理成章念完高中,能考上首都很好的大學。八年離鄉,與世隔絕,孟建民這時還惦記著,有朝一日他還能回去,下半生攜帶妻兒家小重歸故土。當年主持西北三線建設的是林彪。林彪都成反動派了,早就從天上掉下來摔得粉身碎骨灰飛煙滅,山溝里這些制造廠卻還存在,荒山中如同被朝代更迭湮沒遺忘的遺跡,一段歷史的見證。廠房生產日以繼夜,機器聲隆隆,此間人心浮躁,度日如年。他們這批人什么時候才能回家、能上學,這輩子能重新來過?孟建民做夢都想回北京,因此為一對寶貝兒子起名“北京”。……第二章皮孩子孟小北這皮實孩子,在兵工廠家屬大院內一直長到五六歲,從小額頭帶煞,疤痕醒目,像從正中豁出一道天眼。這娃從娘胎里就特會“鉆營”,明明他是那個個頭稍小的,會鉆,竟然鉆成了哥哥。用他親媽的話說,老大好動,精,賊精賊精的,從小蔫兒有壞主意。別人家養一個孩子,奶水尚且可能不夠吃,孟家一下子養倆,別說奶不夠,什么都不夠,全靠廠里工會同事接濟。牛奶憑票領,限量供應,誰家有新生孩子才給奶票。奶粉更是難得一見的高級珍貴東西,有錢都沒處買。物資物品極度匱乏的年代,什么都限量,而且國家的政策風向標忽地一轉,從“人多力量大”一轉眼就變成鼓勵少生,廠里還開始給獨生子女發每月兩元錢的營養補助。孟家就因為一不小心生出倆兒子,不是獨生,結果就沒營養補助了!越是缺口糧,越不給優惠政策,還沒處講理去。那年恰好有一批城市青年支援大三線,廠里新來十幾個學生,被當成寶貴人才加以優待處理,每人給打一針胎盤球蛋白。外面運來的“特供”給學生的胎盤球蛋白。剩下幾只針劑拆裝了沒用完,衛生室一個大夫跟馬寶純私下很熟,悄悄給開個后門,說,“你家兩個娃,不好養活吧!哪個娃身體弱長不壯的,傍晚下班你悄悄領來,我給他打一針?!?/br>馬寶純問:“這什么蛋白,好使嗎?”那大夫眼一翻:“這就是你不懂吧,新來的年輕人才給打呢。這是給國寶打的針,咱們剛剛贈送國外那對兒大熊貓,聽說出境前每只熊貓給扎三針,增強免疫力,打完就不得??!”馬寶純:“哪能那么管用?”大夫那語氣特在行,特牛:“你給孩子試試就知道管不管用?!?/br>馬寶純還真當回事,轉臉摸家去領孩子去了。她從床上一手扯一個,瞅瞅孟小北,又看看孟小京,愈發覺著哪個孩子都瘦弱,都是自個兒身上掉下來的rou,都疼得緊,倆孩子都需要國寶熊貓的待遇!她拎著倆都去了,人家一看說不成,剩下那幾針都給別的“后門”了,你家就趁一針,多了哪有啊,你又不是領導子女!那一小瓶針劑,珍貴得跟液體黃金似的。馬寶純跟人好說歹說,然而只有一針。就一針給哪個打?當天恰好這工夫,馬寶純臨時讓他們科長叫出去干個活兒,臨走丟下一句:“算了,拉倒……給那個矮的、小的打。